永毅二十八年的春天,来得迟缓而阴郁。淮河两岸的新泥尚未被暖风拂透,
一场倒春寒裹挟着冻雨,又让刚刚缓过一口气的灾民们瑟瑟发抖。
然而,比自然寒意更刺骨的,是来自京城的一道明发谕旨和一道密旨。
谕旨是颁给楚藏楠的,措辞严厉,指责其在淮安
“虽有小绩,然擅专越权、结交乡绅、耗费国帑”等诸多不是,
勒令其即刻交接公务,返京述职。
而那道密旨,则是直接发给接替楚藏楠的新任淮安知府,杜松年的门生
——旨意核心只有八个字:
“稳字当头,慎勿生事。”
明升暗降,鸟尽弓藏。
楚藏楠接到旨意时,正与几位老河工在泥泞的泄洪渠工地上测量。
传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在料峭春风中显得格外刺耳。
周围的百姓和胥吏们鸦雀无声,许多人的脸上流露出茫然与不舍。
楚藏楠跪在冰冷的泥水里,指尖深深抠入湿土,??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凉的悲怆。
他看到了堤坝的雏形,看到了灾民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弱希望,然而这一切,在所谓的“大局”面前,轻如草芥。
他没有辩解,也没有拖延。
只是平静地交接了各项事宜,将那份凝聚了心血的水利草图,
郑重交到一位信任的老河工手中,哑声道:
“剩下的,拜托诸位了。”
老河工混浊的眼中含着泪花,重重磕头。
离城那日,天色灰蒙。
没有万人空巷的相送,只有零星闻讯赶来的百姓,默默跪在道路两旁,
手里捧着舍不得吃的鸡蛋、干粮,无声地表达着感激。
楚藏楠骑在马上,不敢回头。
他知道,多看一眼那些殷切而绝望的眼神,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做出更“愚蠢”的事情。
马蹄踏过尚未完全复苏的土地,每一步都沉重如山。
他带来了一丝微光,却无法驱散这漫漫长夜。
京城,司礼监值房。
陆挽看着楚藏楠返京途中的行程奏报,指尖在“已过徐州”几个字上停留许久。
窗外,几株晚开的玉兰在寒风中摇曳,花瓣边缘已见焦黄。
她成功“保”下了他,用牺牲曹吉祥和暂时退让换来了他平安离开淮安那个漩涡中心。
但这“保”,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囚”?
将他从实践的广阔天地,重新拽回这更加凶险、处处是无形枷锁的京城牢笼。
“母亲,”
姬如淮端着一盏热茶进来,小家伙近来读书用功,身形抽条,脸上的稚气褪去些许,多了几分沉稳,
“您在看楚大人的消息吗?”
陆挽收回目光,接过茶盏,不置可否。
“楚大人是好人,”
姬如淮小声说,黑亮的眼睛里带着纯粹的仰慕,
“他在淮安做了那么多好事,为什么朝廷还要责怪他?”
陆挽吹开茶沫,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情绪:
“因为这世上,很多时候,‘对错’并非唯一的标准。
甚至…‘好坏’也由不得自己做主。”
姬如淮似懂非懂,但他敏锐地感觉到母亲心情的复杂,便不再多问,转而说起今日先生讲的《史记》,说到飞将军李广难封,语气中满是惋惜。
陆挽听着,心中却是一片冷寂。
李广纵有射虎之威,亦难逃时运捉弄。
楚藏楠空有济世之才,又能在这污浊的朝堂中挣扎几时?
她将他召回,究竟是救了他,还是将他推向了另一个深渊?
楚藏楠回京那日,京城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没有同僚相迎,没有鲜花掌声,只有几个翰林院的旧识远远点头示意,眼神复杂。
他先至宫门叩谢天恩,得到的只是太监程式化的传达:
“陛下知晓了,楚大人且回寓所候旨。”
所谓的“寓所”,是翰林院安排的一处简陋院落,久未人居,透着股霉味。
楚藏楠放下简单的行囊,推开窗,雨水混合着泥土的气息涌来,
与淮安的味道有几分相似,却更添几分皇城根下的压抑。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楚藏楠独坐灯下,桌上摊开着这几个月在淮安记录的笔记,
上面密密麻麻是他对水患治理、民生恢复的思考。
然而此刻,这些字迹仿佛都成了无声的嘲讽。理想撞上现实,碎得如此彻底。
敲门声轻轻响起。
楚藏楠有些诧异,此时会有谁来?
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位身着素色锦袍、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身后跟着个提灯的小厮。
来人气质儒雅,目光却透着洞悉世事的精明。
“楚状元,冒昧打扰。”来人拱手,笑容温和,
“在下梦玖川。”
楚藏楠心中一震。
皇商梦玖川!
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淮安赈灾时,那些“及时”运到的、并非来自官方渠道的药材和粮食,其中多有梦家商号的印记。
他连忙将人请进屋内。
梦玖川环顾了一下简陋的居所,微微蹙眉,却并未多言,只是笑道:
“楚状元淮安之行,辛苦了。虽有些许波折??然其心可悯,其志可嘉。”
“梦先生过誉,”
楚藏楠苦笑,
“藏楠无能,有负圣恩,有负百姓。”
“诶,话不能这么说。”梦玖川摆摆手,
示意小厮将食盒放下,
“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罢了。楚状元年轻,来日方长。”
两人坐下交谈。
梦玖川言语间对淮安情况颇为熟悉,
对楚藏楠的诸多举措竟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显是下过功夫了解。
他并未过多提及朝中纷争,只聊风土人情、商事见闻,言语风趣,见解独到,很快便让楚藏楠放松下来。
“这京城啊,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暗礁密布。”
梦玖川抿了口粗茶,似是无意地道,
“楚状元刚回京,诸事不明,还需谨慎。有些事,有些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不可不防。”
楚藏楠心中一动,知道对方意有所指。他想起淮安那些暗中相助,
想起陆挽那封只有“静观”二字的回信,心中疑虑更深。
梦玖川与陆挽,是何关系?
他今日前来,是代表他自己,还是…?
梦玖川似乎看穿他的心思,微微一笑,不再深谈,只将食盒推近:
“些许点心,不成敬意。楚状元早些歇息,日后若有闲暇,可来我铺子上坐坐。”
说罢,便起身告辞,来得突然,去得也洒脱。
楚藏楠送走梦玖川,看着那盒精致的点心,心中波澜起伏。
梦玖川的出现,像在这迷局中又投下了一颗石子。
京城的水,果然比淮安更深。
楚藏楠回京后,被晾了数日。
皇帝似乎忘了他的存在,吏部的安排也迟迟不下。
他成了京城官场一个尴尬的存在,
昔日状元的光环被“贬谪召回”的阴影所笼罩,
昔日抨击他的清流因其“确有功绩”而态度暧昧,杜党则对其虎视眈眈。
这期间,他唯一一次公开露面,是在一次宫中举办的赏花宴上。
这样的宴会,本是勋贵皇亲、得意朝臣的交际场,楚藏楠的出席,显得格格不入。
他独自坐在角落,看着那些衣着光鲜的人们谈笑风生,仿佛淮安的苦难、边境的烽火都与他们无关。
“楚大人,别来无恙?”
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响起。
楚藏楠抬头,看见一位身着御史上袍的年轻官员,正是当初在殿试后弹劾他“宫门失仪”的那位。
对方脸上带着虚伪的笑意,眼神却充满挑衅。
“劳烦挂心。”
楚藏楠淡淡回应。
“楚大人淮安一行,可谓劳苦功高啊,”
御史声音提高了几分,引得周围人侧目,
“只是不知,大人动用那些非属官仓的粮饷,是与哪位‘义商’如此相得益彰?
莫非真如外界所传,大人与某些…内臣,过从甚密?”
这话语恶毒,直指楚藏楠与陆挽的关系,暗示他勾结宦官,图谋不轨。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楚藏楠身上,有好奇,有鄙夷,有幸灾乐祸。
楚藏楠气血上涌,淮安的艰辛、百姓的苦难、被召回的委屈,在这一刻几乎要爆发出来。
但他死死攥紧了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他知道,这是陷阱,对方正等着他失态。
就在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反驳时,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李御史此言差矣。”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陆挽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
她今日未穿官服,只着一身深青色常服,更显得面容白皙,气质冷冽。
她缓步走来,目光甚至未曾扫过楚藏楠,只直视那位李御史。
“淮安赈灾,陛下仁德,调度各方资源以解燃眉之急,此乃朝廷法度允可之事。
梦玖川先生乃陛下钦点的皇商,急公好义,主动捐输,其行可表,其心可嘉。
怎么到了李御史口中,就成了‘过从甚密’?
莫非李御史认为,陛下允准之事,有何不妥?”
她语速平缓,字字清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直接将问题拔高到了“陛下允准”的层面,轻描淡写地将楚藏楠摘了出来,反而将了那御史一军。
李御史脸色顿时煞白,冷汗涔涔而下,连忙躬身:
“下官不敢!下官失言!陆公公明鉴!”
陆挽这才将目光转向楚藏楠,依旧平淡无波:
“楚大人淮安辛苦,些微流言,不必挂怀。”
说完,她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仿佛只是顺手解决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麻烦。
楚藏楠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她替他解了围,维护了他的尊严,甚至抬出了皇帝。
这似乎印证了梦玖川的暗示,那些暗中相助确与她有关。
感激吗?
有的。
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憋闷和困惑。她为何要帮他?
是为了兑现当初殿试上“爱才”的表演,还是因为他这枚棋子尚有利用价值?
这种被无形之手操控、无法自主的感觉,比直面淮安的艰难更让他窒息。
赏花宴上的风波,虽被陆挽压下,却在暗地里发酵。
关于楚藏楠与“阉党”勾结的流言,并未平息,反而传得更加隐秘和绘声绘色。
这背后,自然少不了杜党的推波助澜。
这日深夜,楚藏楠寓所的门再次被敲响。这次来的,是秦知复。
秦知复依旧是一身夜行衣,如同暗夜中的影子。
他没有寒暄,直接递给楚藏楠一个密封的竹筒:
“陆公公交给你的。”
楚藏楠接过竹筒,入手微沉。他打开,里面是一卷厚厚的资料,
详细记录了几位杜党核心官员在江南等地贪腐、侵占田产的实证,
其中一些线索,竟隐隐与淮安堤坝款项的亏空有关!
“这是…”
楚藏楠震惊地抬头。
“陆公公说,”
秦知复的声音毫无波澜,
“楚大人若有心,可凭此物,上书言事。或可…一雪前耻。”
楚藏楠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这些证据,足以在朝堂上掀起巨浪,甚至可能扳倒一两位杜党重臣,为他正名,也为淮安死难的百姓讨个公道。
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是打破目前僵局的利器。
但旋即,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陆挽为什么要给他这个?是借他的手去打击政敌?
若他真以此上书,无论成败,他都彻底被打上了“陆党”的烙印,再无转圜余地。
届时,他将真正沦为权力斗争的棋子,与那些他曾经不齿的党同伐异之徒有何区别?
“陆公公还有什么话?”
楚藏楠声音干涩地问。
秦知复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深邃难明:
“公公只说…路,要自己选。”
说完,秦知复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楚藏楠独坐灯下,对着那卷足以搅动风云的证据,一夜无眠。
一边是唾手可得的复仇和前途,一边是可能万劫不复的深渊和良知的拷问。
陆挽给了他一把刀,却将刀柄对准了他自己的心脏。
与此同时,司礼监值房内。
陆挽并未入睡。
她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雨已经停了,屋檐滴着残水,声声敲在心头。
姬如淮近来感染了风寒,有些低烧,此刻正睡在值房内间的榻上。
陆挽走过去,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热度似乎退了些。
睡梦中的孩子似乎感觉到了她的靠近,无意识地呓语了一声:
“母亲…”
陆挽的手微微一顿。
这孩子,在她身边待得越久,对她的依赖越深。
而她,又能庇护他多久?
这深宫之中,温情是最奢侈也最危险的东西。
她想起白日里楚藏楠在宴会上那隐忍而倔强的眼神,想起他接过竹筒时那一瞬间的震惊与挣扎。
她将他逼到了选择的关口。
无论他选择哪条路,都将深刻地改变他未来的轨迹。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在用最残酷的方式,磨砺他,也…测试他。
测试他是否会被仇恨和**吞噬,测试他心中那点理想之光,是否真的经得起现实最污浊的侵蚀。
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楚藏楠的未来,或许,也有她内心深处那一点未曾完全泯灭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望。
“秦知复。”
她轻声唤道。
阴影中,秦知复的身影显现出来。
“江将军那边…近来如何?”
陆挽问道,语气听不出情绪。
秦知复沉默了一下,才道:
“将军已奉旨返回北境。行前…去了一趟鹰司衙门,未见到属下。”
陆挽没有再问。
秦知复与江知序之间,隔着家国、立场、还有她这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那日梅园中江知序炽烈的眼神,与她此刻冰冷的心境,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这世间,求而不得,又何止一人?
夜色更深了。
皇城寂静,唯有更鼓声声,敲打着不眠人的心。
楚藏楠的抉择,将成为下一场风暴的序曲。
而风暴眼中的人们,命运之线已愈发紧密地纠缠在一起,
走向那个似乎早已注定的、悲怆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