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渊猜测他是以为屋里又潜进了刺客。屋里倒是什么也没有,一点不怕看。
可是魏渊不喜节外生枝,便拒道:“进屋查看倒是无妨,只是大动干戈,非吾所愿。”
堂堂公主,自然有侍女守夜,魏渊料定云归妄也不喜横生枝节,正要关窗,忽然听得云归妄道:
“得罪了。”
便见白衣翻涌,下一瞬,云归妄已然站在室内。
这厮竟如此大胆!
魏渊眯起眼睛,一瞬间起了疑心:“满——”
她正要喊值夜的满月,一只手伸过来掩住魏渊的口,云归妄道:“殿下莫惊。”
魏渊让激起了戾气,如何肯听?
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若是此人有歹心,禁军来得再快,也不会比刀快,她又如何胆敢激怒云归妄?
于是默不作声,只是不动声色地往门边移去。
制住魏渊,云归妄便上上下下查看起来。
是真的上上下下,房梁,屋顶,敲地三尺。
半晌,云归妄终于停下来,面有疑色,问:“殿下恕罪……殿下在屋中,不曾听到什么声音吗?”
他一抬头,怔住了,剑客都有一双好招子,面前公主眼中的杀意,他看得分明。
不过这杀意一闪便逝,但听魏渊话里还含了笑意:“容孤想想。”
云归妄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还请殿下恕罪,方才草民以为殿下屋中潜进了刺客,不得已才……”
“无妨。”面前的女子笑吟吟地,十分礼贤下士的样子:“孤省得。”
方才还杀意森然,一转眼便言笑宴宴,云归妄一时竟有些辨不分明。
杀意是真的,知道对方没有恶意了,掩饰也是真的,魏渊以为房间黑暗,自己又在暗处,不曾料到云归妄目明至此,这会儿已经开始装模作样地想,答:“兴许是孤读书的声音?”
云归妄看着半信半疑,不知道信了几分,又开始慢慢踱步,绕到书案后时,忽然看见了什么似的。
魏渊一个不防,就见云归妄手一落一起,一张纸页已经在他手中。
放在书案上,能是什么?只有魏渊方才招魂时写过的草纸。
“谁叫你动我的东西?!”魏渊一惊,心一下子提起来,连昭公主一向自称“孤”也忘记了。
千算万算,不曾料到云归妄连被书压得严严实实的纸都能翻出来,魏渊神情戒备,可云归妄却恍若未闻,没有告罪,也没有动,像是怔住了。
“云归妄!”魏渊不得不压着怒意叫他的名字,严正地。
云归妄才反应过来似的,意识到自己引了昭公主不虞,连忙躬身告罪:
“是草民唐突,请殿下责罚。”
却没有放下手中的纸,目光也流连,好像下定决心才问:“敢问殿下,这朱笔……这朱笔是殿下所书吗?”
魏渊一颗心一直悬着,想安抚自己,可做不到。
“罚倒不必。”魏渊强作大方之姿:“只是,云卿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猜不如问,胡思乱想之前,不如先听听云归妄如何说。
云归妄正待开口,忽然次间传来脚步声,接着便是满月的声音:“殿下……?”
方才魏渊发怒,云归妄告罪,皆一时忘了收声,果真还是把满月惊醒了。
以目示意云归妄端正站好,魏渊开门:“闹醒你了?”
她一笑,让开半步,好让满月把云归妄瞧个清清楚楚:“孤夜间难眠,恰好云卿亦未寝,便请他进来一叙。”
满月下意识以为云归妄是从门进来,而她竟未觉,忙低下头请罪,魏渊一扶她,并未解释,只宽慰几句,让她回去睡了。
打发走了满月,魏渊也有了解释,自坐下,斟了一杯茶:“……那字是孤曾经偶然所得一天书上所书,今夜难眠,也是偶有所悟,习字片刻,不成字形,倒让云卿见笑了。方才失态,只因因天书贵重,云卿见谅。”
她满心以为云归妄是对鬼文起了疑,同满月交谈时已经想好了说法,此时到来坦坦荡荡,竟好似真的。
可云归妄听过后,并无了然之色,也并无犹疑,还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还是魏渊又叫了他一声,他才回魂。
不料云归妄回过神来第一句不是接魏渊的话,而是自顾自问:“草民冒昧……请问殿下书法师承何处?”
听闻云归妄此言,魏渊笑容一僵。
她自以为已有周详应对之法,谁知今夜云归妄净不按常理出牌。
这如何答?
虽然魏渊知道,昭公主之书法乃是师从大儒张敬翔,可那是昭公主,不是她魏渊!。
说来,双手书法还是魏渊前世一绝活儿,右手书写模仿一绝,左手书写风骨奇佳。方才因无人,魏渊毫无防备,兼之右手托魂火媒介,便就拿左手按往日习惯写了。
虽然是鬼文,一笔一划依旧如银勾铁划,若是有一熟悉魏渊本人之人在此,不必费什么工夫,都能把她这借尸还魂的鬼揪出来。
暗骂自己大意,魏渊目光隐晦,视线颇为审慎地抚摸过云归妄一分一寸皮肉,确信自己前世从未、从未见过此人,且自己前世左手所书从未流落在外,才暗暗松下一口气。
“师承?孤曾师从大儒张敬翔。”魏渊假作思索,又道:“不过那朱笔字体,并非张先生所授,而是模仿天书原本字迹。”
她表现出几分足以乱真的疑惑和关切:“这字迹……可有什么说法?”
“草民答殿下此问,殿下可否再答草民一问?”云归妄声音竟隐隐有些颤抖,激越不似寻常,全无昨夜那副活死人的样子。
魏渊倒还算警醒:“云卿不妨先问。”
“这天书从何处得来?”云归妄单刀直入,目光殷切,带着十足的祈求。
“旁人所献。”魏渊斟酌着,只答了这么一句。
她以为答至这般,这云归妄若是个知情识趣的,便也就知道她不愿多言,不会再问,谁曾想云归妄依然缠问:“何人?”
略虚前席,看着竟然让人觉得有些凄惶。
何人?随口杜撰的,魏渊还想问是何人呢。
看云归妄这般执着,魏渊不敢胡言,生怕他明日就请辞去,找她胡乱说出来的人对峙去。
按了按眉心,魏渊道:“非我无情,实是应承旁人,不能说明。”
只怕云归妄再纠缠,魏渊忙转而问他:“云卿该告诉我这字迹有何典故了。”
云归妄却好像耍了赖皮,只一味沉默,良久才答:“没什么典故,只是舍妹……舍妹的字迹,同殿下那朱批实在是十足的像。”
听见他这么说,魏渊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只是缅怀故人,不是怀疑她的身份,也不是别有图谋就好。
“节哀。”魏渊干巴巴安慰,又道:“不过天下字迹相像者不知凡几,偶然遇见与令妹字迹相似者,也是有的。”
不过魏渊心知难有——若是云氏小妹也是这样银勾铁划。
难怪要追问所谓“天书”是谁人所献,可能是亲眷遗物,为之失态也属正常。想到这里魏渊有些提心吊胆:若是云归妄让她割爱,要那“天书”该怎么办?
万幸云归妄自有分寸,只是摇摇头,无奈中是怀恋深深:“她自有风格,她的手迹可称得上独步天下,我认得。”
在公主面前,这话可称得上口出狂言,不过魏渊不在意,想必就是昭公主仍在,也不会在意,指不定还要附和。
……魏渊不自觉摩挲着下巴,在她看来,这位云氏小妹倒是个妙人,那份疏狂之气,同自己也是十分相像,想来也是一位自由不羁的女子,若不是早早夭亡,她还真想见见。
又怔忡半晌,云归妄忽地一笑,这笑又是凄然之状了,悼念完了,便只剩无尽的苦涩与痛了。
魏渊懂这种感觉,她在想起魏氏亲友时,也是如此,不觉有些同情。
云归妄抱拳:“草民失态了。”
“无妨。”魏渊小心翼翼,不愿戳他的心:“云卿节哀,便是早逝,亦有来生。”
“若是死于非命呢?”云归妄抿唇摇头,似是十分伤怀:“在草民的家乡有个说法,若是一人死于非命,便无法入轮回了。”
还有这样的无稽之谈?魏渊压着欲挑的柳眉,不知是哪里的神棍散播谣言,这话让她一个真做过鬼的人来听,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若是这样的话,恐怕用不了多久,人便断代了。
不过,就算心中清楚明白,魏渊也无法在此事上开解云归妄——总不能说,孤曾经死过一次,这些话都是骗人的吧?
只能把“节哀”再说一遍。
更鼓打过三遍,聊了这许久,魏渊不自禁打了个哈欠。
云归妄看见,似乎有些窘迫:“殿下若是困倦了,草民便告退了。”
“也好,云卿也早些休息。”魏渊顺坡下驴送客,倒是记得做足了恩遇的姿态:“等回京之后,孤会托人去寻访那天书的原主人。”
云归妄原本又恢复了那颓态,听闻此言,蓦然抬头,心情激荡之下嘴唇轻轻翕动着,眼睛晶亮:
“若真如此,草民感谢殿下大恩大德!”
目送云归妄离去,魏渊缓缓收了笑。
有意思,这个云归妄。
虽然他好像对谁都是那个死样子,但魏渊能够察觉他对昭公主有成见,在花厅时,她就觉得云归妄对自己那句“节哀”反应未免太大,于是歇下之前她又专派弦月去和他说了一遍。
同样的话,弦月说出来,云归妄却只是淡淡的。
所以只是讨厌昭公主让他“节哀”、让他“向前看”吗?为什么呢?
可是有成见,他却还要护着昭公主,这就更怪了,好像是为了什么责任似的。
现在,云归妄对这份字迹的追逐更是更是凌驾到了保护之上,见这字迹,连抓刺客的初衷都忘了,得到魏渊寻人的承诺后,那份谢意更是真心实意。
这鱼儿真是往自己手里递了个好饵啊。
起身将字纸一并焚烧,直至火舌舔到手,魏渊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一边想着,是时候该离开行宫,回到京城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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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