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恰好在,也听见王夫人的话。
他脸上的表情,从‘老天爷,终于有新证据’的激动,转瞬变成‘该死,此事重大’的凝重,以及一闪而过、除了李淮琢外无人发现的窃喜。
缙太子垂眸,看王夫人哭到昏厥、看大理寺卿高喊夫人、看衙役匆忙扶起对方……每个人都像上了油彩的戏子,装模作样演一出挚友忠臣的大戏,如此虚假,如此……好笑。
李淮琢眼神嗤讽,几乎要笑出声,却在此时,感受到胸膛前小小的、灼热的呼吸。
长公主还在小口小口喘气,两吸一呼,很努力地整理情绪,清透眼神中满是复杂与难受。
真凶是公叔太后,在场每个人都为此窃喜,王夫人不用背负秘密,大理寺卿能扳倒公叔一党的刑部,只有怀里这个人,被盛灿骂过、被公叔太后囚禁过,这一刻竟然真情实感为两人感到难过。
李淮琢眸色深黑,他的手停在空中半晌,片刻后落在她单薄的后背上,温和的声音下意味深长,“回府吧。”
……
王夫人带来惊天的消息,却只有长公主需要时间接受。三法司紧急会审,东厂得令,迅速包围仁寿宫,主事宫女呵斥,“放肆!这里是太后的宫殿,你们要造反不成?”
赵大庆皮笑肉不笑,“如今要造反的,可不是奴才。姑姑让开吧,否则刀剑无眼呐。”
主事宫女气得胸口发抖,还在拼命阻拦,被两个太监毫不留情扣住,捆住手脚。
小宫女踉踉跄跄跑进佛堂,慌忙说了外边的事。
破碎的观音像下,公叔太后轻抬眼皮,神情麻木,如同一潭沉寂的死水,“查吧,如今本宫也想知道,到底是谁害死灿儿。”
赵大庆跨过门槛,正好听见这句话,他拱手笑,“太后是明白人。”
东厂五十个太监,在仁寿宫搜查一上午,翻个底朝天,主事宫女都气昏过去两回,结局是……一无所获。
“你们满意了吧?”主事宫女醒来,第一时间开骂,“皇上在哪里?太后受辱,我要见皇上!”
“既然没寻到线索,”赵大庆慢条斯理开口,主事宫女刚开始得意,对方眼皮一撂,“那全带走吧。”
“带去哪……”话没说完,主事宫女的嘴被堵住,两名太监押她离开,赵大庆懒得听对方的污言秽语,吊起眉梢看向大殿深处。
太后不像宫女,是个蠢货。他们没指望能从仁寿宫搜出什么,更多的是,搜寻这件事所带来的信号。
——公叔一党将倾。
而剩下的事,自然有人去做。
不出所料,第二天,张贴数日的皇榜突然传来消息,有临阜官员上书称,当地有一种用于治疗牛马的兽药,药性极烈,可用于催产。若是用在人身,极易母子双亡。
而早年与王府有关人士,乃至如今整个朝廷,来自临阜的官员,只有公叔首辅的夫人、也就是高琏父亲的“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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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前几日一模一样的场景再次上演,只是双方人马颠倒了。
高家二进的宅子外,锦衣卫层层围住,刑部官吏收紧锁链,怒喝被押解的高家人,“磨蹭什么,快走。”
长公主坐在马车里,听门外刑部侍郎禀报,“高家五十六口,已经全部带走,长公主还有何吩咐?”
盛曦手捧热姜茶,迟疑片刻,凑近轻嗅,闻到一股十分浓烈甚至刺鼻的姜味,她倏地后退,妩媚浓艳的眉眼满是嫌弃,她头也没抬吩咐,“院子搜了么?有没有搜到有关的药物,拿给太医院院判瞧瞧。”
“锦衣卫正在搜查,目前还没查到有关证物,下官马上审问高家,看她们是否隐瞒证据。”侍郎跪在马车前,沉声汇报,等待长公主下一步吩咐,他侧耳倾听,忽然好像听到……一声笑?
马车里,盛曦掀开茶壶盖子,看见里面慢慢一壶姜茶,简直眼前一黑。
她不讨厌姜味,但不代表她能喝进去姜汁,这壶茶究竟怎么煮的?慈安太后的母爱也太沉重了。她撑着脑袋,忽然看见对面眉目沉静的缙太子,脑海中灵光一闪。
她轻咳一声,翻过另一个干净的茶杯,又倒了一杯茶,举到对面人眼前,“咳,母后听闻本宫风寒未好,特意送来姜茶,温中补气,太子也尝尝。”慈安太后让她喝完,她只能……死道友不死贫道了。
李淮琢缓缓抬头。
他手上的伤已经结疤,高热也彻底好了,除了脸色有些苍白,根本看不出前几天曾大病一场。
他放下手中的书,径直看向她,黑眸深幽,冷淡又疏离。但转瞬,他眉眼稍弯,好像完全看透了她的意思,却选择纵容,他接过热茶一饮而尽,“那淮琢谢长公主。”
“咳咳,”
好像在欺负老实人,盛曦耳尖泛红,但右手很诚实地倒了第二杯,“太子,今天刑部逮捕高家,你知道本宫为何叫你出来么?”
太子投来疑惑的目光,盛曦示意他看向窗外,李淮琢淡淡瞥过去,高家门口,高琏双手双脚都缠上锁链,正被两个官吏推搡上前,耳边传来长公主略微得意的声音,“本宫问过了,从高家走到刑部,至少要走两个时辰呢。”比当天缙太子走路看病还多一个时辰呢!
长公主眨眨眼,没说更多,但李淮琢已经明白对方的意思,她为他报那日之仇。
她坐在他对面,因为说悄悄话而微微凑近,手里还举着茶杯,眼睛闪烁着一点点兴奋的光。
忽然,李淮琢低头,没有接过茶杯,而是就着她的手喝下那杯滚烫的姜茶,水珠染红他的薄唇,凝出一点色气的痞邪,他学着她的模样,悄悄压低声音,低哑的声音带出笑意,“天,要那么久呢,长公主真厉害。”
“哈,哈哈,本宫也是意外知道的。”
呼吸吹在手背上,这杯茶好像格外滚烫,盛曦连忙放下杯,假装从容开口,没注意到自己的耳尖一点点泛起红色,久久不退。
另一边,三法司终于没愧对它的盛名,很快查出高家的线索。
在书房暗格深处找到了药方和几粒药丸,经太医院院判对比,证实极有可能是盛灿服用的药物;与此同时,高家家主、也就是高琏的父亲,还没承受完一轮刑罚,已经招供,药方和药丸都是他从老家带来的,只给过自己妹妹,没给过其他任何人,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妹妹——公叔首辅的夫人,太后的亲嫂嫂。又根据王府旧人的供词,邓夫人拜见太后那日,公叔夫人恰好来王府做客。以及宫人的供词,当年太后离宫后,拜托邓夫人照顾怀淑公主,所以怀淑公主得到药的那天,高夫人同样在。
铁证如山。
当日下午,皇帝亲卫全部出动,重重围住公叔府。刑部尚书亲自带人,叩响大门。开门的是公叔慈本人,他的夫人眼眶微红,站在他旁边。
两人似乎早已预料到此事,面对神情复杂的刑部尚书,公叔慈坦然伸手,做出“请”的姿势,“走吧。”
身后是几千士兵,刑部尚书没有多余的话,秉公办事:“首辅大人,我们怀疑夫人与当年邓夫人一案有关,与您……无关。”
公叔慈笑容坦荡,他牵起夫人,“老夫当年会试,夫人不放心,一路送我出门,如今风风雨雨二十多年过去,也该我送她了。”
刑部尚书都有点急了,“我们是押解犯人,木枷脚镣缺一不可,大人三思啊!”纵使此事无关,这样走一遭,名声也毁了!
公叔慈坦然伸手,“老夫知道,麻烦尚书了。”
高夫人泪如雨下,哀声道,“老爷。”
公叔慈低头,看着他的老妻。
当年他还不是首辅,妹妹也不是皇后太后,父亲虽在朝为官,但因为为人清廉死板,品级并不高,他自己也呆呆傻傻,是夫人不嫌弃他,独自撑起这个家,照料老母和幼妹,还要照顾他读书,寒窗苦读每一碗热汤,照顾他上朝,每天三更不到起床,无数个漆黑的夜晚与天明,成就了今日的他。
他在朝堂上一呼百应,却没注意到不知何时,她头上已经爬满白发。
公叔慈用力握紧她的手,说出当年她对他说的话,“夫人别怕,你还有我呢。”
“好。”高夫人擦干眼泪,哽咽回答。
见此场景,刑部尚书已然明白。宽大的官袍下手指微颤,“得罪了。”
一声令下,两人被带走,得到消息的官员匆匆赶来,脸色灰败,慌乱下是无数恐惧。若公叔首辅倒了,那他们……
不等这群官员商量出一二,三司会审迅速得出结果,高夫人供认不讳,当年是她把药偷偷下在邓夫人杯中,同时也是她将药丸交给怀淑公主,但当时并不知道是怀淑公主自己服用。
所有罪责都是她一人,与公叔首辅和太后都无关。
而承认这些后,高夫人就咬舌自尽,如今昏迷不醒,太医院院判还在抢救。
早朝上,所有证据公布时,满朝文武皆惊,高宽一党仿佛埋伏蛰伏数日、终于逮到机会的野兽,瞬间撕咬上来,“谋害皇嗣,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公叔慈还在刑部,今日当然没有上朝,他好像也带走了公叔一党的希望,朝堂鸦雀无声。
而另一边,听到这个消息,盛曦怔愣片刻,好像松口气,又好像愈发烦闷。
瑾言拍拍胸脯,快言快语,“吓死了吓死了,原来不是太后害了自己的女儿,算她幸运!”
盛曦托腮看着窗外,不知何时,窗外已经冒出一层绿芽。她喃喃,“幸运吗?”这算哪门子的幸运?
忽然,眼前探出两朵小花,黄白相间,细小的花瓣挂满露珠,滚落在她的掌心。
“春天来了,”
李淮琢从门外而来,带着满身寒气,手中却握着一抹春意,他眉目温和,“又见一年春,何尝不是幸运?”
他轻轻松手,花瓣连同整个春天,落在了盛曦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