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景乾看着她畏畏缩缩的样子,心中不由得堵堵的。
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两人见面的次数实在寥寥无几,除了节日时的宫宴,她便没有在其他时刻见过祝景柔。
而且祝景柔每次的座位都被安排在里边的位置,不容易引起注意,也不知道是有人刻意为之,还是她要求的。
上一次见到祝景柔,还是在自己的大婚典礼上,远远坐在自己右后方,倒是比其他妃嫔还拘谨。
不过当时自己一心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事情上,没空理会她。
说实话,因为接触的得少之又少,所以上一世的祝景乾对这个妹妹并没有什么感情,只是定期象征性地送一些衣裳煤炭之类的东西,后来这个小公主被送去和亲,祝景乾便再也没听到过她的消息。
想到她将来的命运不过是被当作一枚政治棋子,远走他乡,嫁给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王,到头来是生是死都不知道,祝景乾心中不免涌上了几丝不可言喻的悲凉。
“大冬天的,即便今日有些许回暖,但你穿得也太单薄了些。”
祝景乾伸手摸了摸她肩上的披风,薄薄的一层,只有内侧缝了一层棉,顿时皱起眉头。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关心,祝景柔有些不知所措,结结巴巴道:“多谢皇姐关心,臣妹不冷。”
祝景乾敏锐地察觉到她虽然语气紧张,但是说出的话带着些许疏离感,似乎不是很想让别人如此亲近自己。
祝景柔微微低着头,不敢直视她,宫里的日子太尔虞我诈,倒不是说她不信任祝景乾,只是从前见了太多笑面虎,她分不出谁是真心谁是虚情假意,干脆把自己的心思藏起来,不轻易对外袒露。
就像那位赵贵妃,每次见到自己都是笑意盈盈的模样,口口声声道自己有多怜惜自己、多担心自己。
于是祝景柔信以为真,当内务府又一次克扣她的月例后,她眼巴巴地找到赵贵妃处诉苦,谁知还未踏进宫门一步,看门的两名侍女就毫不客气地把她轰了出去,一点都不忌惮她身上的公主身份。
当时祝景柔还单纯地想着,赵贵妃事忙,定然是不知道手下的宫女如此嚣张,待到她见到赵贵妃之后,要把这些悉数告一个大状!
可惜之后每一次见到赵贵妃,她都身边都簇拥着一大群宫女,仿佛听不懂祝景柔想单独说话的暗示,一直是那副温柔妩媚的笑脸,如同御花园晨起的第一朵带着朝露的花儿。
没关系,赵贵妃身居高位,不一定能看到手底下人的小动作,自己该多体谅体谅才是。
望着勉强可以充饥的残羹剩饭,她不知道第几次这样说服了自己。
渐渐地,祝景柔突然明白了,不是赵贵妃太忙,是赵贵妃不想见她,更不想帮她主持公道。
于是她只好把所有委屈咽下,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老老实实地躲在自己的宫殿里,极少出门。
寒来暑往,院里不知名的花开了又落,一年又一年。
听说闻前朝又有哪位臣子死谏大兴土木之事,因为要为云昭公主建一座五进三路的大宅子,但是都被父皇镇压了下去。
听闻后宫哪位娘娘为博圣宠在寒冬里跳舞,舞姿惊为天人,父皇十分欣赏,立刻赐号“丽”。
听闻云昭公主十五岁生辰,父皇心情大好,赦免了一批宫中的老人,准许他们带着安置费返乡。
……
乳娘被放出宫后,本就空荡荡的殿内只剩下她和两名宫女,一到晚上,烛火稀缺,更显得阴森可怖。
两名宫女自然是比祝景柔年长的,但是从前从未服侍过主子,祝景柔便给她们重新取了名,一个叫珍珠,另一个叫翡翠。
珍珠和翡翠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若是用来作人名,未免太招摇了。
可是祝景柔不懂这些,她没见过多少宝物,只觉得珍珠和翡翠就是天底下最值钱的东西,也一定是最好的东西。
她喜欢这两名宫女,所以取这样的名字,没什么大不了的。
幸而这处宫殿位置偏僻,门前车马稀少,极少引人注意,两名宫女自己种起了菜,甚至偷偷养起了几只鸡,勉勉强强算是一些补贴。
至于布匹和过冬的煤炭,幸运的话,内务府克扣得不多,一人每年还能做两套衣裳,煤炭也能撑最冷的那半个月,其他时候还是咬咬牙关,撑一撑便过去了。
当然也有倒霉的时候,祝景柔约莫十岁那年,小女孩的身子总是长得很快,昨年做的衣裳,今年就露胳膊露腿了,珍珠和翡翠裁了自己的布匹,给她缝在手腕和裤腿上,虽然丑了些,但勉强也足以挡风。
但是今年的煤炭却是少得可怜,都是些发灰的小碎块,烧起来的时候呛鼻得紧,若是够用也就罢了,可是才短短十天,篓筐便见底了。
小柴房里,珍珠不停拨弄着越来越小的火星子,忍不住抱怨道:“我们殿下好歹也是公主,那些狗奴才,做得也太过分了!”
“就是啊!这么冷的天,别说取暖了,连烧水都够呛,附近也没柴火可以捡……”
“哎哎,听说是后宫里新得宠了一位丽贵人,内务府那帮奴才为了巴结她,克扣了不少小主的月例,恐怕咱们公主的也在其中!”
“什么?区区一个贵人,竟敢欺压到公主头上?!”
“宫里的人全都自私得紧,要怪就怪咱们殿下命不好吧,你瞧那另一位云昭公主,不久前我在宫里远远瞧见过一次,那气势,那做派!啧啧……可惜我们公主连个封号都没有,也不知道陛下还记不记得她———”
珍珠话还没说话,却猛然住嘴,惊恐地看着站在柴房门口的小人儿。
祝景柔不知道站着听了多久,她面无表情,只是愣愣地看着两人,一言不发。
“奴婢多嘴,望公主恕罪,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殿下怎么到这儿来了,风大,赶紧回房里!”珍珠连忙跑过去,脱下自己身上的披风,盖在她单薄的肩上。
珍珠以为祝景柔不过还是个孩子,过了一会儿便忘了这事,她扶着祝景柔的肩,连哄带骗地把她重新扶回榻上。
“姑姑,”祝景柔向来是这样称呼这两位宫女,“咱们是不是没有炭火了?”
珍珠脸色有些为难,但是为了安慰这位小公主,她只好强笑道:“还是有一些的,内务府的臣子们知道殿下的身份,又多给我们一些煤炭了呢!”
“可是我刚刚看到咱们都生不起火了。”
祝景柔声音稚嫩,语调平静地说出这个残酷的事实,珍珠的心瞬间如同被针刺了一下,泛起一阵阵的酸疼。
可是她依旧勉强笑着,道:“殿下倒是提醒奴婢了,内务府事忙,腾不出人手给咱们送来,奴婢这会子空闲,待会儿去取了就是了。”
祝景柔没有说话,乖巧地点了点头。
.
珍珠跌跌撞撞地扶着宫墙走,冬风凛冽,连骨头都要冻僵了。
她蹲下来,揉了揉酸痛的脚踝。这裤脚太短了,脚踝被风吹得红肿了一大片,可是她早就被冻得毫无知觉。
穿过垂花门,就到人多的地方了。
她有些紧张。
方才说的话全是她即兴编的,内务府怕是根本不记得这位出身微贱的公主,更不会好心多给她们一些煤炭。
可是如果没有煤炭的话,这个冬天未免也太难熬了,她打定主意了,无论如何都要去内务府讨要一些煤炭。
如果他们不给,她就求;如果他们还是不给,她就跪下来求。
珍珠叹了一口气,低头看了眼身上灰扑扑的宫女服,毅然决然地迈出了垂花门。
今年真冷啊。
“公公,这天寒地冻的,奴婢走到这儿也不容易,公公怎好让奴婢空着手回去呢!”
“若是按你说的,岂不是全都乱套了?!今儿你也多拿,明儿他也多拿,你们是要把内务府搬空啊!”
“公公,奴婢只是拿回我们应有的份例,并不是想要贪多啊!”
“你不要乱说!内务府从来按规矩办事,何曾有过克扣之事!想来是你们贪得无厌,还要倒打一耙!”
珍珠尴尬地站在内务府前厅,面前是内务府总管康公公,可任凭她磨破了嘴皮子,康公公的牙咬得比什么都紧,不仅没有给她们应得的份例,还一口否决暗中克扣之事。
也是,宫里的潜规则,她怎么可能不明白呢?
内务府的人忙忙碌碌,康公公手拿册子,看起来倒是没什么事,可是他的嘴巴却是一刻都停不下来,眼睛骨碌乱转,不停对周围的小太监指指点点。
珍珠局促地抠着衣角,不敢打断他和旁人说话,却也不敢直接离去。
可是康公公显然是故意晾着他,连目光都懒得施舍半分,却也不赶她走,好像故意让所有人看她的笑话。
“康———”
“那边那几个,可别偷懒!待会儿数目若是对不上,有你们苦头吃的!”
“公公———”
“哎哎,你们那边怎么回事?怎么还聊起天来了?别把唾沫星子飞上去!仔细你们的脑袋!”
珍珠身边匆匆跑过两名太监,手上端着大银盘子,盘子里摆着华丽的布匹和首饰,即使光线有些昏暗,这些布匹依旧波光粼粼,瑰丽无比。
珍珠从未见过如此贵物,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方才对她毫不理睬的康公公立刻走了过来,皱着眉头训道:“你怎么还杵在这儿?看不到挡着人了吗?去一边站着去,这可是丽贵人的东西,你可别耽误我们送东西!”
“丽贵人?”珍珠一怔,方才她还和翡翠聊起这位新得宠的妃子呢。
康公公一脸鄙夷,道:“你这是什么表情?现在后宫谁不知道丽贵人得宠?您可真是一心伺候您那金贵主子,两耳不闻窗外事呀!”
听罢这番话,珍珠脸上的不自在瞬间变成了些许愠怒,道:“康公公,你辱我也就罢了,何故扯上我们殿下?”
“哟,这可言重了,我从来按照规矩办事,何时辱你了?而且我方才说你家主子金贵,难道不是么?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你也不想搞得太难堪吧,珍珠姑娘?”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康公公嘴上这样说,心里早已一万个瞧不起祝景柔,只是碍于体面,讽刺的话稍稍收了几分,但正是这收的几分,让珍珠更加感到愤怒。
内务府四处是火炉,暖和得紧,外面寒风呼啸,珍珠竟可耻地有些不愿离去。
但是想到尚在殿内的小公主,她不愿和康公公过多纠缠,极力当作没听到这些话般,又求了一遍:“冬日严寒,还请公公按照正常份例把煤炭发给我们。”
康公公眯起眼睛,“啧”了一声,珍珠便知道他定然又想着如何推脱了,但是她已经下定决心,若是讨不到煤炭便一直赖在这里。
她也不怕把事情闹大。
康公公刚要开口,珍珠后头却传来一道怯生生的声音:“珍珠姑姑。”
珍珠猛然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内务府门口的小人。
小人费力跨过门槛,没有人敢出来阻拦她,她跑到珍珠身边,扯了扯她起了毛边的袖子,道:“珍珠姑姑,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