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公羊绥所说,神休草很可能被人暗中种在了岐山。加之此草极易枯萎的特性,制造蛊人的窝点也应在岐山附近。
若要派兵捣毁,则需要真实证据。因此,今夜之行,司岱舟只为证实猜测。
皇宫之中有密道同城外相连,本是为提防兵变的逃生之举。而入口,正建在文华殿中。
换好人面,司岱舟避开耳目,翻进了文华殿。
文华殿中月影浮动,暗光奔涌。
多宝格静立在侧,红木漾着微光,描金龙纹栩栩如生。司岱舟附身,从格子下方拿起一座荷花根雕。
这根雕雕工精细,依靠树根的自然形态随意加工,巧夺天工。荷叶茎脉有深有浅,皱褶之处,竟看不出有一处开合。
司岱舟握着根雕的底部,两指夹住褶皱间暗扣,抽出了隐藏在内部的方盒,方盒之内则是一把铜制钥匙。
密道入口就在文华殿的紫檀宝座之下。
这宝座选料大,用料讲究,因此重量也大,挪动困难。加之为皇帝专用,无人敢坐,便成为了最好的入口选择。
司岱舟搬了一阵,才挪出来个可以进身的大小。
密道应是早年建的,青砖铺底,石壁之上已有岁月痕迹。砖缝之间落下簌簌细灰,通道又窄,司岱舟避无可避,只好被撒了一头。
火折子忽明忽暗,照出的光亮并不足以将这密道看得太清楚。
寒风倒灌进地下,在司岱舟身侧肆无忌惮地穿行,让人生了一身冷意。
行至尽头,是一扇石门。作为密道,这门也造得讲究。花雕纹样,一个没差。
司岱舟用根雕中的铜制钥匙开了门,门后却不知堵了点什么,难推得很。
再一用力,石门一开,又掉了司岱舟一脸的灰土。
石门之外不知是哪座荒山,干瘪的枯藤遍地皆是。司岱舟将门一合,便听见石门内部发出声响。伸手一推,这门果然再次上锁。
怕是在石门内设了沟槽,关门后内有石球沿沟槽滚动,促使锁芯旋转,而后落锁。
司岱舟想着,又将石门遮盖严实,方揣好钥匙离开了此处。
穿过枯树丛林,月盘愈发明亮。除猛烈风声,四周再无动静。
“咴——咴咴——”
耳畔突然惊起短促的马鸣,再仔细一听,这声音应来源于前方不远处。
司岱舟顺着马鸣声,一路摸到了药王庙。只见一匹棕色高马被拴在了药王庙的一边,正跺蹄甩着尾巴。
竟然有人?
司岱舟心下一惊。
蛊人全身坚硬,如何骑马,莫不是那掏心蛊人的同伙?
药王庙背靠岐山,这马正在此处,不是同伙,又是何人能在夜半时分来这荒郊野岭?
司岱舟正觉自己来得巧妙,竟撞上了贼人的踪迹。
越往上行,步子越重。司岱舟注意着脚下位置,穿行在山中枯树之间。
岐山之上,空气掺了水分,闻着让人鼻窍通畅。
司岱舟仰头一望,圆月风采摄人心魄,清亮光芒落满脚下,生出了静谧深远的意境。他却无暇再看。
再往前行,地面逐渐平整起来,还现出了两串足迹。
有两人?
司岱舟半蹲着仔细一看,却发现了些古怪。
两种足迹并不紧凑,明显有间隔。若二人是同伙,不结伴而行,反而相隔甚远,一前一后,岂不怪哉?
司岱舟心中有疑,却还是跟上足迹行了几步。
渐行渐深,这枯树丛林愈发拥挤,而面前却突然出现一个山洞。
另一串脚印在此处骤然消失,应是走出了这个方向。
蛊人一案,线索仅在岐山。倘若不查,必成悬案。
司岱舟一皱眉头,眉间随即传来一种紧绷的异样感。
考虑再三,他还是提步进了山洞。
这山洞内部怪石林立,两侧及顶部的山石或重叠或突出,盘曲嶙峋,并无规则,应为天然而成。
脚下更是难走,司岱舟借着火折子的微光,不免踩进了幽暗的小坑。
指尖察觉一丝寒意,随即山洞之中忽起烈风。
司岱舟眼神一变,他在这风中嗅到了同蛊人尸体一样的味道。
顾不得洞中积水,司岱舟拔剑狂奔,跃进了更深处。
峻峭山石骤然消失,眼前是一片人工建造的开阔平地。
未等司岱舟细看,身旁多了一阵厉风。他侧身一躲,正躲开一击。
这!是蛊人!
司岱舟定眼一瞧,这差些就将自己的脸撕成两半的,正是蛊人的利爪。对方见一击不成,已迅速使出第二下。
他反手使剑,剑刃与黑色长甲短兵相接,声音刺耳难听。
蛊人受力,踉跄几步。
这平地两侧是熊熊燃烧的火把,跳动的光点恰好照亮了蛊人的半张脸。
司岱舟见他瞳孔漆黑,颈生黑脉,更是确定无疑。
“吼!”
蛊人似乎并无神志,只有嗜血的**。下手狠戾,只取要害。
司岱舟此番独行,本欲遮掩身份,只做探查。手中长剑并非日常佩剑,趁手程度自然不及。
“铛——”
司岱舟又挡下一爪,那蛊人更加暴躁,瞬间腾空而起,两掌齐下。
司岱舟横举长剑抵住攻击,却被蛊人的力道震得疯狂后撤,一把撞在了岩石之上。
岩石多异形,尖锐之处生生嵌入了他的后背,顿时晕开了深色的血液。
司岱舟先前听赫连泰和薛震所言,只觉蛊人诡异,却不知究竟厉害到了什么地步,今日算是彻底领教。
蛊人不除,皇都恐怕大劫将至。
司岱舟心下一狠,手臂发力,将蛊人推出去些,而后飞起一脚结结实实揣在了对方腹部。
这一踹,跟踹在石头上并无区别。蛊人倒退两下,一颗脑袋诡异地端在肩膀上,左右抽搐。
司岱舟沉下身体,攥紧剑柄,剑刃扎入地砖缝隙。他盯紧对方动作,打算依照先前的方法,斩首蛊人。
蛊人姿态怪异,身体上传来间断的脆声,随即四肢大幅度扭转起来。
“咔——咔!”
他的骨头像是断了一样,整个身体轰然坠地,紧接着在地面上剧烈抖动起来。
时不我待。
司岱舟在蛊人频繁的动作中找到脖颈的位置,脚下借力,猛地窜了出去。
瞪大的黑色瞳孔僵硬转动,两颗眼珠却并不在同一频率,直到锁定了司岱舟的位置。
错乱的身体于一瞬间归位,蛊人自地面弹起,向着司岱舟冲来。
利剑堪堪划破了蛊人的破烂衣服,下一刻便被禁锢在利爪之手。随即,司岱舟被一股大力摔了出来。
后背本就破了口子,又在地上摔出去几步。伤口擦在粗粝石砖上,疼痛非常。
司岱舟不死,蛊人不休。只见蛊人不带停顿,再出一爪。
千钧一发,司岱舟瞳孔一震,顾不得渗血的后背,用剑撑着要站起身来。
脚步声自山洞另一端响起,间隔短,步调快。
司岱舟猛然看见一黑影窜到了蛊人背后,甩掉斗篷,一把罩住了蛊人的头。
来人长剑出鞘,势如破竹。
“锵——”
狭长眼眸被寒光照亮,内睑一缩,这沉静的深潭微微漾开波纹,还映着几分凛冽剑意。
司岱舟恰好见到这样一双眼睛。
黑色斗篷被甩在蛊人身上,这人的脸上只剩半张蒙面。
一颗眉间红痣,在阴暗之处却仍鲜艳欲滴。
身体似乎生出了一种异样,司岱舟听见有什么沉闷的响动正在自己的耳畔扰个不停。
噗呲一声,蛊人的眼球喷出血色,随即传来他愤怒的吼声。
靠近怪人,裴承槿再次闻见了熟悉的异香。他见此法有效,起身发力,向着蛊人的眼部再刺数下。
眉间痣?裴承槿?
蛊人的眼球远不比身上坚硬,是十足的破绽。
裴承槿竟然知晓蛊人的薄弱之处!
司岱舟忍着疼痛撑起了身体,而裴承槿已经与蛊人交手,打得激烈。
蛊人虽被刺伤了眼睛,身体却无碍,此刻暴怒无比,追着裴承槿的声音下死手。
“愣着做甚!还不同我杀了这东西!”
这声音沙哑难听,是裴承槿没错。
司岱舟想不通裴承槿来岐山的理由,眼下情景却容不得细想。
蛊人听觉灵敏,步步紧逼。
裴承槿在空地之上发足狂奔,拉开距离后,又猛地调转身子单手撑地,踹在其腿部,将蛊人绊倒在地。
手下用力,裴承槿一剑将欲起身的蛊人刺回了地上,单腿压死。
然而,蛊人挣扎剧烈,两只胳膊竟反向朝着裴承槿抓了过来。
司岱舟双手持剑,拼力挥下,将蛊人的头颅斩断。
“滴——滴答——”
终于失去力气的蛊人摔在了地上,而尸身之上却滴上了几颗鲜红的血珠。
司岱舟抬眼一看,原来是裴承槿半条胳膊被划出了狰狞的血道。鲜血和破碎的衣料纠缠在一处,翻卷出一条伤痕。
“你……”
司岱舟刚想开口,猛地想起自己换了一张脸,于是又改了声音。
“你这要紧吗?”
荒山野岭,哪里来的女子。
裴承槿蹙眉将司岱舟打量了一番,问道:“姑娘,为何深夜来这山洞之中?”
司岱舟还是头一次听见裴承槿这般语气,温和中带着些疑惑。
然而,裴承槿已生了疑心。
今日这怪人像是设在此处的陷阱,专门等着来岐山探查的人步入罗网,好一击毙命。
这女子虽不像是怪人同伙,但是深夜进山,还能与怪人战上几回合,应不简单。
裴承槿又仔细看了眼一遍对方的脸,平常的女子面容,不曾见过。
司岱舟三两下编好了借口,又顾及自己正扮着女子,于是起身,行了个礼。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咳……小女子来这山洞之中,是为了寻找阿兄。阿兄早些时间进了山,却始终未归,心中担心,故而来寻。”
小女子?
裴承槿抬头见这女子人高马大,身宽腿长。
以”小女子”自称,怕是不妥吧。
裴承槿想着,敛下目光,又问道:“姑娘是住在这岐山附近吗?”
“并不在岐山之上,是附近的村子。”
司岱舟许久没将声音夹成女子的调子,说的话听起来又细又沉。
裴承槿仔细摸了怪人身上的衣物,并无收获。再一看,那脑袋转了几圈,早已滚到了远处。
“姑娘这声音,听着倒是奇特。”
顺着脑袋滚落的痕迹,裴承槿瞧到一串浓稠的黑色。黑色圆珠大小不一,其中还涌动着细密的泡沫。
司岱舟见裴承槿起身,一边盯着他的背影,一边回道:“公子莫怪,小女子少时曾患疾病,伤了嗓子。再者,公子的声音也听着特别,想来是能理解小女子的。”
这怪人的血液竟是黑色。
裴承槿用剑挑起黑血,黑血异常浓稠,在半空拉出了极细的丝线。
诡异。
裴承槿转而听见女子这番话,很像是挑衅,但并未在意。
“我见姑娘伤到了后背,这个是外伤良药。”裴承槿转身走到司岱舟面前,递来一青瓷小瓶。
“你家阿兄,想必早已下山,并不在此。岐山凶险,姑娘还是离这远点为好。”
裴承槿见对方没有伸手接过的意思,于是将小瓶放在了脚下的石砖上。
司岱舟见惯了裴承槿的虚假笑容,听惯了他的奉承语气,以至于此刻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巨大的反差让他愣神在原地,司岱舟感觉自己面部肌肉微动两下,甚至还传来些痒意。他将目光落在这小巧白瓶之上,手指轻轻一缩。
“公子!”
司岱舟见裴承槿起身欲走,冲出口的话还比他的脑子快上些。
“我见公子在流血,这药……”
裴承槿侧过半张脸,有幽光衬出了分明的轮廓。
“小伤,并无大碍。姑娘听我一言,尽快离开。”
裴承槿转身走入幽暗深洞,背影逐渐消淡。
司岱舟却蓦地想起自己回到皇都的日子,裴承槿身姿玉立,陷于微光之中。
究竟,哪个是真正的裴承槿?
司岱舟拾起瓷瓶,心中滋味,复杂难解。
等他回过神来拔腿再追,这山洞之外,岐山之上,早已没了裴承槿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