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乐遗沉默了片刻,“《烬天录》关系重大,非我一人可决断。”她的声音依旧带着病弱的轻缓,却透着一股审慎,“此事须得请示过'玉山主',方能定夺。”
她话语微顿,视线如羽毛般,最终落在顾长歌身上。
“不过,”她话锋一转,语气平和地道,“若'玉山主'应允,我拂云宗亦有一个不情之请。”
她微微前倾了身子,宽大的袖口垂落,露出瘦削的腕骨。
“顾大侠武功卓绝,我拂云宗式微,常感力不从心。”她的话语诚恳,不带丝毫逼迫,“故而,在下恳请顾大侠,以客卿身份,入我拂云宗三年。”
“三年之内,无需时刻留守,只在宗门遭遇危难时,施以援手即可。”她看着顾长歌,继续平静地道,“以此为交换,届时,《烬天录》副本,在下自当双手奉上,助二位追查真凶,以慰亡魂。”
顾长歌胸口起伏,定定地看着沈乐遗。她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他,等待着他的答案。
萧奚然在一旁几乎摒住了呼吸。客卿之位,看似尊崇,实则是束缚。他太了解顾长歌了,这人向来是天地不拘的性子。让顾长歌这等孤鸿野雁般的刀客,应下三年之约,无异于给狂野的苍鹰套上了一道无形的枷锁。就在他以为顾长歌会断然拒绝的刹那——
顾长歌紧抿的唇线忽然一松,“……好!我答应了。”
此言一出,连一旁的萧奚然都怔住了。
顾长歌自己也说不清,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应承了下来,望着沈乐遗的双眼,方才那瞬间涌上的奇异感觉,虽说答应得荒谬,心头却泛起一丝奇异的释然。
三年就三年,他认了。
顾长歌那个“好”字落下,沈乐遗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她唇角微微一动,随即,一个清浅的笑容如同初春冰河乍裂,缓缓在她脸上绽开。那笑容不深,却瞬间漫过了眼角眉梢,让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眸子,蓦地漾开了细碎的微光,熠熠生辉,竟将这素净的室内也照亮了几分。
顾长歌对上这笑容的刹那,原本因冲动承诺而翻腾的心绪猛地一滞。胸口那股莫名的躁动,像是被一道暖流淌过,悄然抚平。他的目光好似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牢牢锁在那张难得一见的笑颜上,竟挪动不了分毫。
又鬼使神差地,他紧抿的唇角也不自觉地跟着松动,向上弯起一个略显笨拙的、甚至带着几分傻气的弧度。他忘了即将到来的三年的束缚,眼里心里,只剩下她此刻眉眼生辉的模样。
一旁的萧奚然看着这两人,一个笑得如云破月来,一个看得呆若木鸡,还跟着傻笑。他握着“寒竹吟”的手悬在半空,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这局面,与他预想的任何一种都截然不同。
先前凝重的氛围,被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悄然驱散。室内的空气,彷佛在这一刻,渐渐变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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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北盟总部,并非寻常江湖门派的喧闹模样。青灰色的巨石垒成森严壁垒,飞檐斗拱如鹰隼展翼,俯瞰着整座城池。甫一踏入那扇玄铁巨门,市井喧嚣之声便被骤然隔绝,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弥漫在空中。
引路的仆役皆身着统一的藏青色短褂,步履无声,呼吸绵长。即便他们低眉顺目,穿梭于亭台廊庑之间,身形转折间竟暗合某种阵法步韵,显然经受过严苛的训练。
顾长歌一双锐目如鹰,瞬间便将这一切收于眼底。他敏锐察觉到,回廊转角、月门影壁之后,似有若无的视线如蛛网般交织而来。这镇北盟,果然龙潭虎穴,连扫洒庭除之辈都隐现爪牙之利。
身旁的萧奚然,虽出身世家见多识广,此刻也不由得放缓了呼吸。他下意识地调整了步伐,面上依旧维持着世家公子的温润,袖中的手却已悄悄握住了“寒竹吟”的扇骨。
二人心中虽各有思量,好奇这天下武林镇北盟中枢究竟是何光景,此刻却都极有默契地收敛了心神,眼观鼻,鼻观心,紧跟着前方那抹纤细的身影。
沈乐遗脚步未停,径直穿过镇北盟演武场边缘。三人衣袂带风,卷起地上几片落叶。
踏入“玉竹轩”的那一刻,顾长歌与萧奚然几乎是同时顿住了脚。
院内看似寻常,假山流水,花木扶疏,但落在他们这等高手眼中,却处处透着诡异。脚下青石板似会自行错动方位,远处回廊的柱子光影扭曲,连拂过耳畔的风声都带着尖锐的哨音,暗合某种杀伐的韵律。
顾长歌的手瞬间按上了腰间的刀柄,体内真气贯盈。萧奚然亦是瞳孔微缩,袖中“寒竹吟”划入掌心,内力暗涌,蓄势待发。
这阵法变幻莫测,暗藏杀机,一步踏错,恐怕就是万劫不复。
然而,走在前面的沈乐遗,恍若未觉。
她连步伐都未曾放缓,依旧是那副不疾不徐的样子,纤弱的身影在错综复杂、杀机暗伏的阵法中穿行。动作行云流水,衣袂飘然,仿佛闲庭信步。
顾长歌、萧奚然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二人交换了个凝重的眼色,紧随其后,不敢有丝毫差池。
至门前,沈乐遗尚未抬手,那扇紫檀木门竟无声自开,一道森寒劲气如灵蛇般绕过她,滴溜溜地打了个圈儿,刁钻狠辣地袭往身后二人,角度实在妙极。
沈乐遗知是苏持节有意试探,侍立一旁,并未出言阻止。
顾长歌首当其冲,“孤鸿”骤然出鞘,凛冽刀气如匹练般迎上,硬生生撞上来袭劲气,两股力道轰然对撞,震得以他为中心空气激荡。而萧奚然早在这股劲气到来前,飞身而起,往后飘退,堪堪避过锋芒。
屋内光线幽暗,一道锦衣华服的身影背对着他们,临窗而立,正望着窗外一株开得正艳的岛锦。仅一个背影,便已风华绝代,占尽风流。而那背影似乎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彷佛对这次试探被如此轻易化解,略感不满。
三人步入室内,顾长歌与萧奚然抱拳,齐声道:“拜见‘玉山主’。”
那道身影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顾长歌与萧奚然呼吸皆是一窒。他们早已听闻“玉山主”容色绝艳,却万万没想到,竟是这等……雌雄莫辨,昳丽逼人。
然而,与这绝世容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一片洞悉世情的淡漠。
他目光淡淡扫过三人,最后落在沈乐遗身上时,那冰寒似乎融化了一瞬,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莫名的柔和。
沈乐遗上前,将顾、萧二人所求以及三年客卿之约缓缓道出。
苏持节静立窗前,直到等她语毕,他略一颔首:“此等小事,你既已应下,自行决断便是。”
三人本欲告退,苏持节又让沈乐遗暂留。他神色有些凝重地道:“近日东洛似有魔教踪迹,恐怕他们,也是为了这《烬天录》而来。你需得多加留意。”
沈乐遗微微垂首:“多谢'玉山主'提醒,阿识记下了。”她语气恭谨,心中却自有衡量,魔教纵然势大,但在此地,想来也掀不起太大风浪。
苏持节彷佛能窥破她心中所想,却也未再多言,只是将话题引向了方才离去的两人。
“萧家那小子,”他声音平淡,“家传的'停云诀'颇有根基,可化于剑,亦可融于扇。萧家这一辈,几个小子都还算成器。论天资悟性,萧奚然也算是个中翘楚。可惜,他上头那位大哥,手段心性狠辣老练更甚其父。萧奚然多年浪荡江湖,看似逍遥,这停云楼的基业,怕是落不到他的肩上。”
他微微停顿,窗外的光影映在他绝美的侧影上,投下一片深邃难测的阴影。
“至于那个顾长歌……”他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意味,“无门无派,倒是难得。一身刀法博采众长,既有穆云荒那老家伙沉雄古朴的底子,又融入了自己悟出的孤绝杀伐之意。更难得的是……”
他略微侧首,眼角余光似乎扫过沈乐遗,“此子天生武骨,灵慧近妖,与人交手,瞬息间便能窥得对方招式精髓,不拘于刀剑之别,化入自身武道……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如此一个无牵无挂,又身负绝顶天赋之人,若能为你拂云宗所用,自是幸事。若不能,任其走入歧途……他日,必成心腹大患!”
沈乐遗静静听着,对那看似不羁的顾长歌,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与忌惮。
望着沈乐遗沉静的面容,苏持节脑海中浮现出不久之前为她起的那一卦。卦象晦暗不明,隐有劫难之兆,却又被一层迷雾笼罩,难以窥清全貌。
天机不可泄露,他终究未能多言,最后只摆了摆手,一枚小巧的玄铁令牌无声地滑至沈乐遗面前的桌面。“拿着此令,若遇紧急,可调动附近盟中暗哨。”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去吧。”
沈乐遗拿起那枚触手冰冷的令牌,入手沉甸甸的,敛衽一礼,悄然退出,将这满室的幽暗留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