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仝惊呼余音未散,谢怀安已然勒马急停。翻身下马间,其手上示意全部属员躲去马侧,嘴里则劲声高呼:“大理寺查案夜归,何人阻拦?”
无人回应,唯浓厚寂静将大理寺罩覆其中。吏员手里几盏夜行灯笼,左右摇摆,摇摇欲坠。烛光脆弱,难照穿前方道路,亦难照退鬼祟行迹。
试探往前行进一步,谢怀安手指还未触到那支钉入马前的箭矢,雄浑男声蓦地破空横行:“假借圣命,查非所查。宵禁犯夜,止步!”
话音刚落,又一枚羽箭分毫不差地钉进谢怀安前方一步处。其卷起之疾风,如小鬼,似无常,嘶哑着嗓子直往面前绯袍男子面上扑。
“金吾卫?”躲在马侧,王阡看向身边伍仝与周正,百思莫解。
“骗鬼呢,”周正想也不想,蹲身就想透过马腹下间隙打量太平坊情状,“中郎将跟咱少卿什么交情,金吾卫怎会这般?”
点头附和,伍仝眼神紧紧追随前方少卿,嘴里回:“才刚查过符牒,所谓‘金吾卫’未免太过频繁。”
顺其视线瞧去,只见谢怀安挥袖荡开第二箭袭来劲风,双眼扫过面前两只入地三寸的羽箭,冷笑出声:“兄台借用金吾卫之名,箭指大理寺官员,如斯胆魄,实属罕见。”
见无人应声,天地再次归于死寂,谢怀安双眼紧盯箭矢来处的太平坊方向,往前一步,伸手将地上冰凉箭矢取出一枚握在手心:“兄台,皇城外射杀当朝四品官员,你可知后果如何?”
一息,两息,三息。
除背后一阵夜风轻撞,再无声响。
四息,五息,六息。
唯簌簌黑夜,如饕餮猛兽,大口尽吞箭声、风声、猜忌声。
“那人……走了?”周正起身,狐疑发问。
不待伍仝应答,方才裂空而出的雄浑男声却猎猎再起:“宵禁犯夜,屡教不止,可杀!”
此“杀”字未尽,第三枚箭矢不带丝毫惧怕,不见丝毫游移,直取谢怀安心脏。
“少卿!”寒光劲闪间,周正、伍仝齐声惊呼,往前几步猛扑。
就在众人以为此箭必杀之际,另一道呼啸声骤起。
“嗖!”
第四支箭自后斜掠,电光火石间正中太平坊来矢。随后,脆响震空,火星迸射,两箭同时生机断绝,坠落在地。
“何人冒充我金吾卫?”只见棘寺众人身后,金吾卫左街巡使身披鳞甲,弓势未收,冷面横目,声音厉厉,“鬼祟恶徒,速速现身!”
早已悄然后退半步的谢怀安,一手一个抱住朝自己护来、脚步踉跄的伍仝与周正。等侧头寻街使踪迹,却见其正对旁侧金吾卫耳语,随即奔往太平坊东门,该是去寻恶徒痕迹。
剩余几名金吾卫应领受命令,近得前来恭敬问候。待取走地面两支箭矢,便随护两侧,护送大理寺一行至顺义门。
这边,大理寺众惊魂未定,只谢怀安进皇城前,回首再睨了眼远处太平坊。
那边,坊内某处,持弓男子疑惑打量面前救下谢怀安的街使:“你来干嘛?”
“我不来,”街使喘息未匀,却巡视四周,压低声音,“你就惹大麻烦了。”
眼神轻蔑地拭去弓上尘灰,男子道:“给大理寺个教训罢了,又没真中。”
“真中?”街使瞪眼,“你那第三箭若再快半息,谢怀安估计要当街暴毙!”
“你没见他早后退半步?”男子语里竟有惋惜,“再者,他若死咯,大理寺大乱,御史台疯忙,到时候谁还管上头的事。”
一指戳向持弓者脑门,街使怒目切齿,却又忍住无法真吼出声:“你啊,功夫真好,就这个脑子。你倒也想想谢怀安身边有多少人,你还能都杀了?别到时候没警告成,反激大理寺鱼死网破,猛追到底!”
弓手耸肩,低笑道:“破呗,他又怎知该破哪个网。”
沉脸皱眉,街使冷哼:“也就现在两案齐发,水深大鱼多,他一时难辨。好了,快收拾好,赶紧归队。”
半个时辰后,大理寺议事堂内,姚仲行一口姜茶卡在喉咙里,双目圆睁,口中词句混着茶水逐一外蹦:“刺,刺杀?!”
这话音未落,陆执中快步上前,上下打量遍谢怀安,又按序瞧了遍伍仝、周正。直到伍仝伸手拦住其往王阡处迈的步子再出言快道“大理寺无人受伤”,他面上慌乱方才消减几分。
“可知何人所为?”陆执中问。
沉默间,几人只摇了摇头,一时间堂内温度竟似骤降,刮得谢怀安面颊生疼。
“倒也好,”谢怀安伸手握住焦德响煮得极暖的姜茶,“正说明我们应是查到了些关键。”
“少卿的意思是,是两案背后凶手所为?”张部言道。
“或许,又或许是有什么线索落在了大理寺手中。”
被“凶手”二字提醒,周正猛一拍脑门,随即双手比在脖颈间,拧眉咬牙,对陆、姚二人就道:“你们可知,那阮中尉也被人‘咔嚓’,断了脑袋!”
“与徐尚书案死因一样?”姚仲行追问。
“非也,”伍仝接话:“阮中尉实死于当胸一刀。”
“那这阮中尉案凶手……”陆执中瞧向伍仝,“难道欲将自己罪行往徐尚书那案引,再搅乱我们大理寺思路?”
“或许如此。”谢怀安点头回应,“今日徐宅那边以及天仙子来路,可有什么线索?”
轻叹口气,陆执中先回:“今日只将所有可能被徐尚书用过的饮食器具查了遍,未曾发现什么夹层隐秘。”
他话说完,姚仲行接:“嗨,我带吏员在东西二市跑了整天,要是旁的早便查出。只这天仙子着实敏感,竟未查到什么。”
知他二人确已尽力,谢怀安只点点头:“毒物线索不能断,伍仝、执中,明日再探徐宅,必要弄清徐瑞彰入口饮食全部来源及经手仆从。仲行,你便再往平康坊、崇仁坊那些民间私设小市探去。”
见三人点头应下,谢怀安继续:“镜章,有关徐家侵占田地一事,证据可曾抄录完备?”
“少卿放心,”吕镜章略正身,“已然办妥,等咱们大理寺将徐尚书的案子查清,便可直接递去御史台。”
面露几分不解,张部言问:“为何不尽早呈送?”
“小张还是年轻啊,”周正接话,“要是现在交给御史台,到时候他们把徐家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人都拉走,再把徐宅一封,咱们还查什么?现在这样,由咱们暗中盯住徐宅,留他们些自由,让暗中苟且还能有所为,才是最好。”
待其说完,谢怀安再添嘱咐:“部言、镜章,明日你二人带问事往浮香阁,全部侍女杂役都要问过,特别是那水榭与拱门附近情状。”
最后,其看向周正:“你便留在寺内,与我演上出戏。”
道道指令清晰明确,众人各自领命,摩着掌便回廨舍养精蓄锐。
虽确未受伤,但离开属员,独自躺于廨舍床榻时,谢怀安还是不禁回想朝自己劲射来三箭。
两案连发,牵扯远非一二。户、刑二部暗中勾连,左军妥协愤懑,也许还有太子阴私谋划,这其中任何人,或震慑、或报复、或封口,都可能要对大理寺下手。
如此思索,睡意消减大半。谢怀安干脆起身,裹紧外袍起火煮茶,再借风炉漏出火光,瞧着案几上那射来的第一箭。直到壶内发出第一声“咕嘟”,方回神取出茶末。
便在此时,一声猫叫自门外传来。
几步上前将门拉开,本乖巧舔毛的鎏金小狸回首间,顿生一派主人姿态,随即猛蹿几步,熟练便跳上内间床榻。
瞧着榻上左翻右滚,故意漏着肚皮之物,谢怀安关好门,落座一旁,伸手轻揉狸儿下巴:“你这小东西,倒会找地方睡。”
话尽,猫儿像听懂般仰头端详面前之人,随即脸盘子往右稍侧,“喵,喵”两声回应起来。
被这回话逗得失笑,谢怀安再轻揉几下猫儿茸茸脑袋,便欲先将茶煮好。
谁成想,猫儿脾气甚烈。见男子起身要走,倏尔急跃,小嘴猛张就咬住他衣袖。
低头瞧它肉脸因用力一鼓一鼓,银须一颤一颤,谢怀安心道,上次觉得它像威风将军,倒大错特错,明明像个稚童,找阿耶阿娘讨糖不成,就会撒娇卖弄。
想是如此想,难受猫儿撒娇亦真。伸手将其捞入怀里,谢怀安柔声道:“好,不煮,那也得先熄火。”
闻言,怀中狸子松口,脑袋直往男子臂弯里钻藏,再“喵”一声,勉为其难答声“好”。
左手抱狸子,右手灭火。瞧火光挣扎几下还是颜色褪尽,谢怀安自己也没想到,惊魂之夜,茶没喝上,还受制于只野猫。
但说来也怪。自这猫来,方才估计都逃出长安城的睡意竟回心转意,从明德门一路穿过九坊,再挤进朱雀门小隙,左拐右转,终回到大理廨舍的小小床榻。
闻着猫儿身上熟悉香味,身心俱疲的男子只迷迷糊糊讲了句什么,便只余绵绵呼吸与久违的整夜好眠。
“你这猫儿……怎,怎通身浮香阁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