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醉胡楼或挽月楼格局,浮香阁错落两层的主宴堂后,多出个引龙首渠暗渠修建而成的园林水榭。
进得阁内,穿过取名青云台的中央舞台,再过道圆形拱门,可见挂匾“回风廊”的池上水廊。沿此唯一步廊行进,便可至那三面环水的双层小榭。
甫入回风廊,谢怀安便觉气氛压抑,原是廊道两侧,每七步便有一身披皮甲者,表情凝重,持刀静立,只在杨秀贞经过时略微低头,半敬半惧。
“杨副使,”谢怀安瞧着这些人面色,回头出声询问:“这些可是昨夜阮中尉身侧随扈?”
被谢怀安问着,杨秀贞陡然眉头紧皱,又狠瞪自拱门后便跟在旁侧的护卫队正,语气满是厌恶:“是,是他们七个护卫不力的东西。”
言罢,其眼神又移到前方鱼仙亭脸上,凝起五分震慑、三分试探:“昨夜这些护卫被奸人钻了空子,今日若有什么奸滑恶徒从中使坏作梗,他们几人定不会放过。”
顺杨秀贞眼神看去,谢怀安见鱼仙亭只伸手拍拍旁边右军的绢甲小兵,面色未显什么不愉,反倒勾着嘴角回:“杨兄大可放心,昨夜左军被钻空子,就算今天再有什么恶徒把那空子搅得通天入海,不还有我们右军么,出不了事。”
“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杨秀贞如此应着。
谢怀安知晓这话本为出气,不是个正经问题,却没想鱼仙亭竟自顾回答起来,遂也留神听着、瞧着。
“哎呦,我这心多明显呀。第一,奉旨护卫。第二,给咱们大理寺清秀郎君撑撑腰。至于第三……”鱼仙亭眼睛稍眯,声音蓦地发冷,“第三,自是看着你,可不能叫你莫名处理掉昨夜那些护卫。毕竟他们先陪阮中尉潇洒快活,再见证中尉离奇身死,用处大着呢。”
这话与方才“心思狠毒”同为一脉。听鱼仙亭直接挑破杨秀贞或存杀人灭口以保左军名声之心,谢怀安即刻回首打量杨秀贞状态。只见他虽拧眉恨恨,却愣是一言未发,竟像真被点中心事。
“两位,”觑了眼两人当中暗流,谢怀安适时出言,“探查阮中尉尸身才是要事。”
“对,”睨着杨秀贞,鱼仙亭接话,“可得好好看看被我们右军护下的尸身。”
言语间,几人已行至水廊尽头,谢怀安抬头瞧向前处双层小楼,再瞧身后杨秀贞,开口询问:“杨副使,阮中尉尸身在哪间?”
或许着实被鱼仙亭气得不轻,杨秀贞回:“问我做甚,你去问那通天入海的鱼仙亭就是。”
几分不悦,谢怀安转而看向鱼仙亭,见他面色如常,开口间,那语气更是清明谨慎、玩乐调笑各占五分。
“杨副使啊,阮中尉头三次来浮香阁,食了晡食观了舞便去坊内另寻他处歇息。第四次起,阮中尉估计尝到此水榭乐趣,便再未于男子软舞后离去。”眨眼间再将眼底调笑添上三分,鱼仙亭继续道:“杨兄,我讲得对否?”
未等到杨秀贞回应,鱼仙亭抬手轻指楼上,径自继续:“阮中尉原喜水榭二层雅间,只是不知,经清晨移尸这遭,阮中尉还在不在那里呦。”
谢怀安一路听着,适时出言,推上一把:“杨副使?”
拧眉未解,却定知行到此处,隐瞒无益。杨秀贞皱眉瞥向身旁队正,后者得到授意,沉默地伸手指向一层雅间。
得此回答,谢怀安当即领伍仝、周正往前行去。待推开一层雅室木门,再绕过素绢屏风,便见床榻上白布盖覆,布下隐约可辨人体形状。
打量这室内既无血迹、亦无血腥气味,连覆身摆布都未曾沾染什么血痕残迹。想到方才鱼仙亭所说“移尸”之举,谢怀安回身直视杨秀贞:“杨副使,若阮中尉尸身在此,现场又在何处?”
看身后队正低头往上抬指,杨秀贞满脸燥烈:“二层便是。”
得了确认,谢怀安眼神回收间示意伍仝、周正,后者随即往下轻揭盖尸白布,再将阮美椋身着干净外袍解开,缓缓将那明显被清洁干净的尸身暴露出来。
这一露,杨秀贞眼中晃过分兔死狐悲,鱼仙亭眼神玩味更添。
至于大理寺人,周、伍二人瞧阮美椋逐渐显露的脖颈,亦沾个“身首异处”的说法,面色骤白两分。
而谢怀安,其眼神聚焦阮美椋脖颈处断痕,心中激动更添一分——莫非这两案真是同一人所为,而那人就是,是……
可他心中涌动并未持久,只因随着衣袍揭开,这人左胸处亦有处深深刺创。
一番观察,只见阮美椋身首分离处,刀口干脆利落,毫无碎裂错缝,当为骨、肉、血管单刀齐断。
至于左胸刺痕,有了上回徐瑞彰尸体的经验,谢怀安仔细查看,果见边缘处明显肌肉收缩,应是**被伤之态。
如此,谢怀安心内已知杀害徐瑞彰与阮美椋者,断不可能为一人。二人不仅作案方式迥异,隐藏路数更南辕北辙。
徐瑞彰案,凶手乃单刀断首后多次补刀掩藏他利落刀法。
阮美椋案,凶手则先刺其左胸心肺,再趁他尚未断气之际补刀断首。
这般做法,或许为掩藏身份,将案件往徐瑞彰处引,好让大理寺觉得是同人作案。经顺义门那热闹,长安城内知晓徐瑞彰死状者甚多,但知晓断口参差,以及单刀毙命再无其他外伤细节者,仅极少数。
既非一人所为,那或许便不是自己所想,并非自己所念之人。
想通这点,谢怀安先前涌动的情绪倏尔泄弃,胸内种子也停滞不动,再次埋于厚重雪层之下。
正被此情绪泄弃所困,伍仝之声适时响起:“少卿,凶手该先刺左胸,再断首?”
周正低声应:“总不能先砍头,再于胸口发泄吧?”
“不能,”几息间,谢怀安已然控制住情绪语气,道,“阮中尉胸口刺伤,乃**被伤情状。”
“那就不是徐尚书案凶手再次作案。”周正敏捷判断。
“确实,”伍仝点头,“纵使每次行凶,力度、落刀位置等可能存在偏差,但两案思路也差得太多,绝非同一凶手所为。”
“现下,还要……”
只谢怀安这话还未说完,就被杨秀贞漫溢烦躁之声打断:“嘀咕什么,你们大理寺看好了么!”
“杨副使说笑,”期待破灭之恨混合被打断之恼怒,谢怀安语气平添两分明晃厌恶,“验官未至、何谈看好。”
“那就赶快叫你们仵作来查!”杨秀贞握刀撞击铁甲出声,“谢少卿,既圣人下敕让大理寺查明凶手,我便认了。但阮中尉深得左军敬重,你那仵作切莫乱动这尸身。徐尚书开膛验脏的热闹,左军不想见但也不怕见。而左军热闹,你大理寺只怕受不起。”
未等谢怀安反应,周正先上前半步,抱臂站定。一旁伍仝则冽冽出声:“杨副使倒真有趣,不想着找杀害阮中尉真凶,倒关心大理寺能看多大热闹。”
听伍仝此话,杨秀贞眼神轻蔑,亦往前半步,“毕竟大理寺远离大唐权力中心,没有左军诸般顾虑,却也没有左军背后实力。”
厌恶更甚,谢怀安振袖间从周、伍二人间整迈一步,眼神紧盯杨秀贞,未露半分怯意:“若需开膛而被搅,延误断案,左军只怕要顾虑更多。”
此时,柔声再起,鱼仙亭道:“对啊,还得让大理寺尽快破案才好。要这案子拖上三月半载,那左军中尉死在哪儿、身子什么样、衣服什么样、先前爱瞧什么舞、疼爱什么男子、吞服什么药,那药是个什么效用……哎呦,那全城,全大唐都要知晓咯。”
被鱼仙亭一激,谢怀安瞧杨秀贞面若火炭,黑中透红,手握佩刀,几欲拔刃见血,却还是忍住动作,怒道:“莫说这有的没的,谢少卿,你大理寺便仅有这一天时间,晚间鼓响之时,左军必准时接走阮中尉尸身。”
虽说本也没觉得大理寺能留下阮美椋尸身,此刻听这一天之限,谢怀安还是不免内心微动。
“伍仝,”谢怀安看向身侧人,“你留在此处等王验官,一同再细致查过。”
见伍仝应下,谢怀安冲杨秀贞:“杨副使,现下大理寺要去二楼探看现场,来不来随你。”言罢,其不顾杨秀贞面色难看,甩袖摆便带周正径自走出雅间,往梯道处行。
拾级而上,甫推开门,浓浊腥气登时扑面灌入鼻腔,直惹得谢怀安喉头突紧。
蹙眉抬袖掩鼻,他目光疾扫室内。怪的是,雅室乍看竟干净整洁、毫无异常。面前茶座、小榻、小柜整齐摆放,朱漆木板光亮如新,未见血污。周围墙壁及几处及地帷幔,除陈年茶渍般几点褐斑,亦称得雪白干净。
“怪哉,”周正声音自身后响起,“血腥味如此重,怎没有血迹?这如何称得现场?”
听身后脚步杂乱“咚咚”作响,明显不止一人上此二层,谢怀安刻意扬声,再缓缓吐字:“这小室明显被清理过。看方才阮中尉随身护卫踞守水廊的架势,自不可能是浮香阁杂役清晨悄无声息清理。”
这话说完,他回首暗自瞥了眼身后人情态。只见杨秀贞无甚表情只眼神微动,而他那身边随扈队正垂首抿嘴,手指更紧攥成拳。
心道“果然如此”,谢怀安收回视线,对身侧周正便一个“查”字出口。
得令,周正大步就往这所谓现场进。待离得中央檀木矮榻三步远时,其猛然顿足而止,扬声道:“少卿,有发现!”
快步上前,顺着周正手指方向,便见那矮榻铺设靛蓝锦褥早被浓浓血液浸成黑紫,皱褶处更凝厚厚血痂。
原来,那刺鼻血腥腐气便源自此处。整室清爽,唯独这矮榻,像沉默但贪得无厌地吞进了整场杀戮。
“谢少卿你瞧瞧,”脚步落尽,鱼仙亭声音在这刺鼻血腥里,好像多多了几分尖厉,“左军兄弟今早忙得很呦,这又擦又洗、又搬又移的。”
不理此讥讽话语,谢怀安心内对比此间与下层家具陈列,转身问杨秀贞及其身后队正:“室内屏风去了何处?”
或许是真从未得到什么关于屏风的呈报,又或许是心虚到宁为猛兽不作困兽,杨秀贞语气不耐,“什么屏风,你们大理寺怎如此多事。找个凶手,给你们查看阮中尉尸体,还要什么屏风!”
瞥眼窗外小池,周正冲谢怀安比划:“浮香阁就这么大,约摸左军夜间寂寞,将此间屏风往水里掷,听响取乐吧。不过……”只见他说着又冲自己衣袍比划:“阮中尉遇害时身穿血衣又在何处?”
瞧杨秀贞眼神又动,谢怀安想到市井流言和先前鱼仙亭所言,正勾画某种不堪场面以及阮美椋护卫今晨慌忙处理的模样,就见鱼仙亭往前几步站至周正旁侧,作小声耳语状,眼神却盯住对面杨秀贞,口里更丝毫未减其声。
“哎呦,这位小兄弟,你还没懂呢,没穿呗,或者呀,穿了些见不得光的玩意,顺带处理了呗。”
此话出,杨秀贞重重往前一步,浑身甲片骤然作响:“鱼仙亭!今天可真显着你了,臭屁放个没完!”
“哼,”鱼仙亭言语挖苦,“若左军护卫得力,我右军又何必在此?”
怒瞪身边低头缄默、嘴巴紧抿的队正,杨秀贞面上通红,却又无力反驳,只转头看向谢怀安:“谢少卿,你便带大理寺好好查。今晚第一声鼓动时,我定来接中尉尸身与这七名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