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闻香司 第28章 香泪

“屁嘞！”孟栀悲愤道：“下什么‘船’？怎么下？通缉令都上了，现在有家不能回只能在你家道观寄人篱下……”越说越想家，越说越想哭。她才十五，从小到大从没连着几天离开过爹娘。

薛忱忍了多日，终于忍不住道：“你一个小姑娘，怎么一张嘴说话就是 ‘屎尿屁’的……”

“我乐意。屎尿屁是什么不能说的东西吗？你们男的还总爱站在街角树下随地小便呢，你们随地尿得，我说不得？我就是一个普通小孩，被你们卷进人命官司里冒着风险累死累活也就罢了，现在眼看着小命都难保了，你还要管我爱说什么……”孟栀本来就为前途焦虑，还被他管东管西地挑剔，委屈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孟栀这一声大哭，来得又急又凶，仿佛要将这些日子所有的恐惧、委屈、想家之情全都倾泻。

薛忱一见女孩儿哭，慌得六神无主。他向来觉得孟栀是个油头滑脑油嘴滑舌的小混子，看着年纪小，却是个老油条。现在看见她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肩膀一抽一抽，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小孩，纵使他平日里再沉稳老练，到底也是个只比她大两岁的少年，自幼在京兆尹府男人堆里长大，对付敌人他有再多种方法，对付一个在自己面前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姑娘，也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你……你别哭啊……”他干巴巴地劝慰，声音里难得露出笨拙慌乱：“你爱说什么说什么，我也没别的意思……”

孟栀根本不理他，继续哭自己的。

薛忱情急之下，下意识想拍拍她的背，手伸到一半，想起男女之防，又及时顿住，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她哭，被过路人远远看着指点着，仿佛一个罪大恶极的混蛋。

她哭诉的话字字句句砸在他心上——“普通小孩”、“卷进人命官司”、“小命难保”、“有家不能回”、“寄人篱下”……薛忱忽然意识到，她说的全是事实。她本不该被卷进这些腥风血雨里。

一股强烈的愧疚感攫住了他。

他那些关于真相、关于正义、关于报答温璋之恩的考量，这一刻在她的哭声里显得有些苍白甚至自私。

他看着她哭得乱七八糟的小脸，终于深吸一口气，克服了所有的僵硬和笨拙，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非常非常轻地、带着点试探的意味，摸了摸她发顶的帽子，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一只雏鸟。

“对不起。”他的声音低沉下来，褪去了平日里的冷淡和傲慢，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真诚而温和的歉意：“这几天，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说你。更不该……把你卷进这些事情里来。”

孟栀的哭声稍微顿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道歉，还摸她的头。那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薛忱的手没有立刻收回，依旧轻轻搁在她帽顶上，继续低声道：“你不是寄人篱下。那道观就是你的地方，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我母亲很喜欢你，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至于的小命还有你的家人……我向你保证，等这些事情了结，我一定好好送你回家，让你阿耶阿娘看到你全须全尾、平平安安的，再也没人通缉你。”

他的承诺很重。孟栀不知道为什么要相信一个只比自己大两岁的小郎君的承诺。但她不知为何就是相信。大概是他的话音里带着一种坚定不移的决心。

孟栀抽噎着，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他。夕阳的金光描摹着他清俊的五官，他此刻的表情异常认真，甚至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温柔。那双总是目光凉凉的眼睛里，此刻映着她的泪容，盛着浅浅的、令人安心的光。

她心里的委屈和害怕，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轻轻包裹住，变得不再那么尖锐地刺痛了。

“你……你说真的？”她鼻音浓重，小声地问。

“嗯。”薛忱郑重地点头：“说话算话。”

孟栀吸一吸鼻子，止住了哭。

他看着她哭花的小脸，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怀中掏出一方干净的素色手帕，递到她面前，语气尽量放得轻松自然：“擦擦吧，脸上跟调色盘似的，要吓死人了。”

最后那句习惯性的调侃脱口而出，说完他就有点后悔，生怕又惹哭她。

谁知孟栀毫不客气一把抓过手帕，用力擤了下鼻子，回嘴道：“要你管！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话虽如此，她却没再哭了。

他见她没有再哭，心里漾起一点雨过天晴般的安宁。

他心境安宁的时候，神情会不自觉地变得温软。孟栀看着他，心里某个地方，忽然像是被羽毛极轻地挠了一下，泛起一丝奇异的感觉。有点麻，有点痒，还有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原来……“狗哥”不那么狗的时候，还是挺好的。

薛忱载孟栀回道观。路上孟栀又打陈敬瑄那几个胡饼的主意，薛忱没许：“这算是下一步与田令孜相认时用的信物，你想吃饼，我另买给你便是。”

他一头扎进饼店，除了买饼，还买了几样别的点心。

孟栀吃人家的嘴软，不由得又甜甜地叫了几声“二郎哥”，说了许多好话，拍了许多马屁。

薛忱无奈地摇头笑笑：“哎呀，唤 ‘二郎哥’的也是你，骂人是狗的也是你……”

孟栀嘿嘿笑。

回到道观，已经天黑，二人先去向襄国夫人请安，说明白天一整天做了什么。到襄国夫人面前时，刚好温润也在陪夫人说话。

孟栀掀开冪离，一张白粉、胭脂、眉黛、花黄被眼泪鼻涕口水弄得几乎看不出五官原样的小花脸。

薛忱白面皮上长长的一道红色口脂印子忘了擦。

襄国夫人和温润看见二人这般模样，皆是一愣。

温润城府浅，忍不住拿手在二人之间来回指着，大惊道：“你俩，你俩，你俩怎么了？阿栀妹妹你去唱戏了？二郎你、你去见了谁家女郎？”

襄国夫人则又是憋笑憋得破功，伏在一旁靠枕上笑个不停。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薛忱有嘴说不清，站在那里杵了片刻，肃容道：“我们找到了陈敬瑄，死者的哥哥，也见到了田献铦，死者的义父。”

与此同时，大明宫深处，一处僻静院落内闪进了一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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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香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