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官署后院那方小小的试验田,成了叶长安和裴行昭每日必至之地。
新稻的秧苗不负众望,长势极为喜人,绿油油一片,比旁边田里的本地秧苗高出一截,茎秆粗壮,叶片肥厚,在岭南湿润的空气中舒展着蓬勃的生命力。
老农张伯几乎日夜守在一旁,看着这些秧苗如同看护自己的小孙女,几乎寸步不离,脸上的皱纹都笑深了几分。
府衙里几个略通农事的差役也被这长势吸引,时常过来围观,啧啧称奇。高产新稻种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早已在柳州城底层百姓中悄悄传开,虽未亲眼得见,却成了困苦生活中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
这希望之光,却不知怎的竟刺痛了某些人的眼睛。
这日傍晚,叶长安与裴行昭一同在田边查看完秧苗长势,又商议了一番扩大育种和来年推广的初步计划。
夕阳的余晖给绿苗镀上一层金边,景象安宁而充满希望。
“若一切顺利,明年春播,至少可在城郊择三五个村落先行试种。”裴行昭语气中带着难得的轻松,“届时还需叶姑娘多多费心指点农事。”
“分内之事。”叶长安微笑颔首,“待这批秧苗再壮实些,便可尝试分株移栽,加快繁育。我已让鲁大山按图纸赶制一批新式秧马,能省不少力气。”
两人又说了几句,见天色渐晚,便各自离去。叶长安回到城西小院,继续琢磨她的螺蛳粉配方改良和“叶记”小吃铺的开业筹备,心思大半仍沉浸在田亩规划之中。
她并不知道,夜色,正悄然掩盖一场针对这希望之苗的阴谋。
柳州城南,一座临江而建、颇为气派的宅邸内。灯烛明亮,却照不透主位上那人阴沉的脸色。此人正是柳州最大的米商,“丰泰号”的东家陈丰年。
他手指捻着一串油光发亮的紫檀念珠,听着下首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低声禀报。
“……确凿无疑,刺史府后院那几畦秧苗,长势骇人,远超常理。坊间皆传,若此稻推广开来,亩产恐翻倍不止……”管事的声音带着一丝惶恐。
“翻倍?”陈丰年冷哼一声,念珠捻动的速度加快,“真若如此,柳州米价岂不暴跌?我等日后喝西北风去?”他陈氏掌控柳州米市多年,靠的就是囤积居奇,操控粮价。
新稻种,触犯了他的根本利益。
“可是…刺史大人那边…”管事迟疑道。
“裴行昭?一个被踢出长安的贬官,真以为能在这柳州地界只手遮天?”陈丰年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他既要断我等财路,就休怪陈某人不讲情面!”
他顿了顿,眼中厉色一闪:“去,告诉‘柳江帮’的刘把头,让他派几个得力人手,做得干净利落点。一把火烧了,或者给我把那几块秧田踏平!务必让那姓裴的知道,这柳州,不是他想怎样就怎样的!”
“是!”管事躬身应命,匆匆退下。
夜渐深,乌云遮月,刺史官署后院一片寂静,只有蛙声虫鸣偶尔响起。试验田边临时搭起的窝棚里,老农张伯裹着旧棉袄,睡得正沉。
数条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翻过并不算高的后院土墙,落地无声。他们手中拿着锄头、铁锹,甚至还有几罐火油,目标明确,直扑那一片长势最好的秧田!
为首的黑衣人打了个手势,几人分散开来,举起锄头,就要朝着嫩绿的秧苗狠狠刨下!另一人则掏出火折子,准备引燃火油。
窝棚里的张伯被轻微的响动惊醒,揉眼一看,顿时魂飞魄散!
“住手!天杀的贼子!那是天神赠给我们的稻种啊!”老人嘶吼着从窝棚里冲了出来,不顾一切地扑向离他最近的黑衣人,死死抱住那人的胳膊。
那黑衣人被吓了一跳,随即恼怒,反手一推:“老不死的!滚开!”
张伯年老体弱,被猛地推倒在地,后脑磕在一块土块上,一阵眩晕,却仍挣扎着想去抱那人的腿。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其他黑衣人,动作都为之一顿。
就在这短暂的迟滞间!
“咻——!”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骤然撕裂夜的寂静!
“啪!”
一枚鸡蛋大小的鹅卵石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无比地击中最先动手那黑衣人的手腕!
“啊!”那人惨叫一声,锄头“哐当”落地,手腕瞬间肿起老高。
所有黑衣人大惊,猛地循声望去。
只见后院墙头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立着七八条身影!这些人个个身形精悍,站姿沉稳,虽穿着粗布衣裳,但那眼神在暗夜中亮得惊人,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
为首一人,身材不算高大,却异常结实,面容粗犷,眼神锐利如鹰,手中正掂着另一枚石子。
正是他出手阻止了暴行。
“哪条道上的朋友?柳江帮办事,识相的少管闲事!”黑衣头目强自镇定,压低声喝道,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这些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们竟毫无察觉!
那墙头的头领并不答话,只冷哼一声,手臂一挥!
他身后那几人瞬间动了!动作快如闪电,落地无声,如同猎豹扑入羊群!他们并未使用刀剑,但拳脚肘膝,皆是杀招,简洁、狠辣、高效,分明是军中最实用的搏杀技,带着一股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惨烈杀气!
“嘭!”
“咔嚓!”
“啊!”
闷响声、骨裂声、痛呼声接连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柳江帮这些平日里欺行霸市、好勇斗狠的打手,在这伙人面前,简直如同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不过几个呼吸间,就被放倒了大半,剩下的见势不妙,发一声喊,连滚带爬地搀扶着同伴,狼狈不堪地翻墙逃走了,连掉落的工具都顾不上捡。
从这伙人出现到击溃柳江帮众,快得如同电光石火。
张伯目瞪口呆地坐在地上,半晌回不过神。
那精悍头领这才从墙头跃下,落地悄无声息。他看都未看那些逃窜的背影,目光第一时间落在那片被踩踏倒伏了一些的秧苗上,眉头紧紧锁起。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扶起几株秧苗,检查根部,动作竟带着几分老农才有的熟稔和心疼。
“你们……你们是?”张伯颤声问道,挣扎着想爬起来。
那头领站起身,对身后一人示意。立刻有人上前,小心地扶起张伯,检查他头上的伤势。
“去禀报裴刺史,”头领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就说,‘狼山营’旧部,林勇求见。”
……
裴行昭与叶长安很快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匆匆赶来后院。看到狼藉的田埂、倒伏的秧苗、以及头破血流的张伯,裴行昭脸色瞬间铁青,袖中的手紧紧攥起。
叶长安则是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她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
当他们的目光落在那个自称林勇的汉子及其身后那群沉默肃立、却煞气未散的汉子身上时,都是一怔。
林勇见到裴行昭,抱拳行礼,姿态不卑不亢:“草民林勇,见过刺史大人。”
“林壮士不必多礼。”裴行昭虚扶一下,目光扫过那些明显是百战老兵的汉子,压下心中惊怒,“今夜多谢诸位仗义出手,保住了这些秧苗。不知诸位是?”
林勇直起身,目光坦然:“回大人,我等皆是‘狼山营’残留的老兵或后人,如今散居在柳州左近的山野田间,勉强糊口。”
“狼山营?”裴行昭眼中闪过一抹惊异,“可是贞观年间,随卫国公南平岭南,后奉命留戍在此的狼山军?”
“大人博闻,正是。”林勇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复杂之色,“几十年过去,朝廷早已忘了我们,番号也没了。但我们这些人,骨头里流的还是狼山军的血。听闻大人是新来的好官,一心为民推广这救命的好稻种,却遭小人暗算。我等看不惯这等欺压百姓、断人生路的龌龊勾当,故此前來略尽绵薄之力。”
他话说得直白,却掷地有声。身后那些汉子也都挺直了腰板,眼神坚定,仿佛那早已消散的军魂,在此刻又重新凝聚。
叶长安心中震动,看着这些衣衫褴褛、面有风霜却脊梁笔直的汉子,一股敬意油然而生。
裴行昭显然也大受触动,郑重还礼:“原来是忠良之后!裴某在此,代柳州百姓,谢过诸位高义!”
林勇摆摆手:“大人客气。只是……柳江帮此次失手,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势力盘根错节,行事卑劣,防不胜防。光靠官府差役,只怕难以周全。”
这话如同冷水,浇醒了沉浸在感激中的裴行昭。他眉头紧锁,看向那片差点被毁的秧田,又看向身边脸色微白的叶长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有良策,有抱负,却无足够的力量守护这最初的希望。
官署差役有限,不可能日夜守着这几块田。
叶长安的感受更为直接和尖锐。刚才那一瞬间,面对突如其来的暴力破坏,她发现自己除了呼喊和愤怒,竟毫无办法!若非林勇等人恰好出现,她与裴行昭数月的心血,张伯的守护,乃至柳州百姓未来的希望,都将毁于一旦!
智谋可定邦,但乱世之中,没有武力守护的智慧,如同无鞘之剑,脆弱不堪。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身力量的绝对弱势。她不能永远依靠裴行昭的官身,也不能指望每次都有“狼山营”这样的义士从天而降。
一种强烈的、前所未有的念头,如同破土的幼苗,在她心中疯狂滋长——她必须拥有保护自己、保护自己所珍视之事的能力!
当晚,裴行昭在官署简单设宴,款待林勇等人。席间,裴行昭再次郑重道谢,并详细询问了狼山军后裔的现状,承诺会尽力安置。林勇等人话不多,但态度坦诚。
叶长安亦起身,向林勇敬了一碗粗茶,言辞恳切:“林壮士,诸位英雄,今夜之恩,欧叶铭记于心。若非诸位,后果不堪设想。”
林勇看着眼前这个清丽沉静、眼神却格外明亮的女子,抱拳回礼:“欧娘子客气。为民除害,本就是我等应为之事。”
宴席散去,已是深夜。
叶长安回到自己的小院,却毫无睡意。院中寂静,仿佛还能听到方才官署后院那惊心动魄的声响。她摊开手掌,看着这双能筹划生意、能改良农具、能烹制美食的手,却无法在危难时刻保护任何东西。
“智谋可定邦,乱世需武力傍身。我不能永远依靠他人的保护。”她低声自语,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翌日清晨,叶长安主动找到了尚未离去的林勇。
“林壮士,”她神色自然,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恳求,“岭南多瘴疠,我自北而来,颇感不适,欲强健体魄,不知壮士可否指点一二最基础的吐纳、拳脚功夫?不求克敌制胜,只求能强身健体,抵御瘴毒之气。”
她给出的理由合情合理,符合她“北地女子”的身份,且只求“最基础”的强身之法,并未流露出任何想要习武复仇的迹象。
林勇打量了她一眼,见她身形单薄,面色确实不如本地人红润,多半是熬夜琢磨事情熬的,便未起疑,爽快点头:“这有何难。叶娘子有此心,是好事。我便传你几式最基础的站桩吐纳之法,每日坚持,自有裨益。”
“多谢林壮士!”叶长安真诚道谢。
阳光下,她开始跟随林勇学习第一个简单的站桩姿势,动作略显笨拙,眼神却异常专注明亮。
一个新的念头,已然在她心中扎根。
而远在长安的波诡云谲,以及柳州本地盘根错节的势力,却不会因这小小的决心而有丝毫停滞。
风波,才刚刚开始。
狼山营是架空虚构的,各位读者小天使们轻喷[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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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稻种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