茼麻过来打水,昨日珍婆子不肯给她热水,回去被秦桑狠狠责骂了一顿,背着人又把她的胳膊揪出几处青紫。
看见一言在提水,一脚跨过去拦在一言面前:“昨天是你向珍婆子告状?”
一言放下水桶抬起头,第一次打量茼麻,一言听见别人这样叫她,黝黑的脸,左侧脸上有一块巴掌大的暗红色胎记,五官并不难看,甚至很清秀,只是黑与红破坏了她脸上所有的优点,年纪可能只比十安大一些,比自己矮了半个头,此时,抬起头盯着自己,眼里有几分狠意。
见一言不怕她,正冷冷的盯着她,竟然瑟瑟后退了一步,一言突然不想理她了,提起水绕过去,自顾自往屋里走。
茼麻跟在一言身后进屋,指着那些已经在冒热气的水喊,“过来,给我取水,今日你要多给我些。”
一言回头看了她,水勺就扣在锅子边,一言见过别人来取水都是自己开了盖子拿水勺取水,既不看一言,也不招惹一言。
懒得理她,一言照旧提水,等珍婆婆来的时候,一边骂她,一边给她取水:“你以为秦桑会顾着你,做梦呢。”
茼麻不服气,提着水桶走的时候,还喊:“秦桑说了,等鲁师肯收她的时候,她一定会做宫部的前头人,到时候就会带着我。”
走了几步,见珍婆婆跟没听见她说话一样,正在烧火,又盯着一言喊:“鲁师一定会收秦桑的,你们欺负我,都给我等着。”
提满了水,一言甩了甩胳膊,十安还在望着茼麻的背影,眼里有些好奇,“阿姐,我觉得她好像没脑子。”
朝食依然是米粥,咸菜,还没吃,一个穿青色襦裙的妇人走来,指着一言姐妹:“跟我走,姚司正见你们。”
一言牵着十安跟在妇人身后。
姚司正门外依然站着那俩个典狱卫,看见人来目不斜视,十安紧张得躲在一言身后,典狱卫好像不认识他们一样,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屋子里人很多,散着桂花的香气,有点甜腻腻的。
姚司正翘着兰花指在点香,屋里的人都安静等着,喘大气的都没有,等桂花的香气越来越浓郁,姚司正才吩咐梨香将香炉安置好。
放松了背靠着罗汉椅,眼睛在一言、十安,还有几个和一言她们差不多的身上略过,伸手指了指一言,“你过来。”
上前交手弯腰行礼,等着吩咐,
姚司正手指朝着左边一指,那里有许多乐器,筝、琵琶、箜篌,一一排放:“挑你会的,试试。”
一言不喜欢练乐器,深觉得练乐器没有在厨房煮汤有意思,在阿娘的大力打压下,一言勉强会弹琴。
腰脊板直,双手搭琴,一言选了《十二和》里的《舒和》,曲调优雅,平和,阿娘的话,适合见客装门面。
三两下姚司正就打断了她,手指又在其他乐器上点过,落在琵琶上,“你去试试那个。”
一言不会琵琶,但是依言站起来,心里想着,不就是把琴竖起来吗,不怕,一样弹奏,取了琵琶,坐下挺直脊背,当心一划,才起调,坐了人的那边已经嘻笑起来,还有人笑出声。
“罢了。”姚司正嘴角一撇:“你不会。”不是疑问是肯定。
一言抱着琵琶直起身先躬身作礼回了姚司正一句:“是”,然后转身将琵琶仔细放好,又仔细看了看,琵琶是否稳当,确定不会有滑落的可能后,这才转身走到姚司正面前,交手弯腰:“是,没学过琵琶。”
这下姚司正着实没忍住,竟然笑出了声,“瞧着你的样子,还以为你学了好些年呢。”转身看向坐着的人群,“谁愿意教她,日后她学琵琶”
未待他人说话,一个年近四十,脸上有些沧桑与沟壑的妇人言:“我教罢。”
姚司正惊讶,又似乎在意料之中,“鲁师肯教,是她的福气,上前见礼。”
礼罢,姚司正端正身体喊:“录册入籍。”
旁边有妇人着麻白襦衫青色齐胸裙,端正而坐,垂目肃然,听姚司正的话,提笔,舔墨,顺毫,眼光平直看向一言。
姚司正一扫平日懒散,沉心静气:“我不问你过往,踏入教坊司的门槛,落入贱籍,就是再世为人,只问你‘今何名?’”
贱籍二字如暮鼓晨钟,震耳欲聋,一言内心颤瑟,官婢,自此就是奴籍官婢,是贱籍,阿耶取得名字就好好藏起来吧。不过两三息,眼内敛去所有心思,抬眉:“吾名图蓝。”
‘图蓝,’姚司正嘴里念了,眼神有片刻的闪烁,又沉寂,好似累了,懒懒的撑了下巴,扫向剩下的三四个,用手指头勾了勾一个看着比十安还矮小的女子,“过来。”指了指那些乐器,“会吗?”
那女子几步小跑着过来,站下躬身行礼,急促涨红了脸,又摇头:“不会,我都不会。”
“叉开手转几个圈。”姚司正随意道。
那女子依言转圈,几圈下来,脚步略微有些浮,但是腰间自有一段灵韵,“去舞部吧,你们谁愿意教授。”
也有人出来应声:“石兰愿意教授。”
那女子原本叫憨娘,九岁,上面有个姐姐,又生了个弟弟,家里养不活,将中间的她卖进了教坊司,她只说自己叫憨娘,便录入名字,自此教坊司多了憨娘。
下面一个叫翠儿眉眼清秀,与憨娘一样也是被父母卖进教坊司的,转圈的时候左脚踩右脚差点绊倒,入了杂役房。
十安弹奏了琴又转了圈,指入舞部,还是石兰收了,问名字时,十安看向一言,一言代答,“她名宛檀。”
录完名十安挨过来手心潮湿,腿脚有些发软倚靠在一言边上。
最后一名女子年纪十三岁,个子却与一言一样高,浓眉大眼,自己说不会乐器,平日里喜欢骑马,姚司正闻言倒抬起眉眼瞧了一瞧,“善骑马,自然身体灵活,去舞部罢。”
待到录名时,那女子眼睛红了红,到底还是没哭,大声道:“吾名秋娘。”
俩人各自分去了学乐器和舞技,日常不得常见,夜间自然也不睡在一起,虽说还在一处院子,十安深觉惶恐,揪住一言裙角,仰着面,“阿姐,我不哭,我只是好怕。”
一言心里苦涩得要命,生十安时,阿娘难产,万难才生了十安,大夫说阿娘此后再不能生养,阿耶知道了,给刚生的小女娃取名十安,一来她身体弱,指望着她日后平平安安,二来,一言和十安,合起来是有始有终的意思,告诉阿娘,他不纳妾的决心。
全家宠溺着长大的十安,经历了莫大的变故又要独自面对陌生的人,不论好与坏,说不出安慰的话,只是伸手摸摸十安柔顺的头发,“姚司正说了,‘我们还要学三个月的规矩,半天学规矩,半天做杂役,’我们正好都分到了厨房,这样我们还有三个月天天得见呢,只不过晚上不一起睡而已,你这么大了,又不要人哄,睡不睡一起有什么要紧的。”
一言打定主意,明日要看十安和谁一起睡,看看有没有品性合适可结交的。
远远的听见柴房门口有喝骂声,一个穿轻粉襦衫玫红长裙女子,正呵斥着茼麻往柴房里倒水,珍婆婆去拦阻,被那骂人的女子推搡到一边,珍婆婆年纪大被推倒,灰白的头发散了开来。
“不许撒野。”一言踏步向前,肃然沉眉。
那女子大约没想到这里会有人呵斥她,霍然转身,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女子,眉眼长得出彩,尤其一双眼睛叫人看了有些挪不开眼,越发气恼:“你就是新来的贱婢,听说你巴结上鲁师了?”
一言冷眼看那红衣女子,柳眉吊眼,三分薄唇,此时发怒又显出几分刻薄,听她提起鲁师,猜测大约是那个想拜鲁师的秦桑。
“为何推珍婆婆,向她道歉。”一言俯身扶起珍婆婆,收拢她的头发。
这人正是秦桑,因为打听到鲁师今日收了学生,还是新来的,这叫几年来一直在等鲁师收学生的秦桑,又气又恨,她还指望着能拜了鲁师更进一步呢,鲁师收学生向来有定数,这下没了指望。
秦桑原本就是厉害性子,此时单是打骂茼麻已经不解气了,知道那个新来的住在柴房,与珍婆婆处得好,珍婆婆在秦桑眼里算个什么,自然成了她的出气筒。
“道歉,向她?!”秦桑挑眉指了自己的鼻子,“她算什么东西,一个老婆子,一辈子没出息的,要我道歉,你不打听打听我是谁。”
“道歉,不然我们去找姚司正。”一言不动如山。
秦桑嘴都张圆了,教坊司没有告状的习惯,何况告状,自己固然不得好,这个新来的也没什么好果子吃,一拍脑袋,果然是气糊涂了,这个新来的不懂规矩,要是真的去找姚司正可就麻烦了,秦桑不想陪她疯。
哼了一声,“别以为拜了鲁师我就怕你,咱们走着瞧。”也不理茼麻,转身就走。
茼麻听说一言拜了鲁师早就躲到一边去了。
一言不依还要去拦秦桑,珍婆婆扯住,“罢了,她性子不好,不知道吃了多少暗亏,你看我是会白吃亏的吗,日后自然有找回来的时候,日子长着呢。”
一言数出十文钱给珍婆婆,“珍婆婆,我有名字了叫图蓝,”又指了十安,“我妹妹叫宛檀。”
“图蓝、宛檀,真好听,我以前也读过书,知道这是好名字。”珍婆婆捏了手里的钱,“要买什么?”
“我拜了鲁师,晚上吃点好的,再打点酒。”
一听到酒,珍婆婆眼睛贼亮,“这么多钱,我定能办得丰盛,你们等着。
炙烤豆腐,水煮萝卜,煮黄豆,咸菜拿荤油拌了,除了白粥,还有蒸饼,还有酒,果然是满满当当的一桌,三人吃得满心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