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第一女商 第47章 第 47 章

含光门外大街，柳树错落成行。

江洧时负手立于树荫下，望着马车前的红灯笼越晃越远，眼神游移不定，方才那个舞娘，他在周府丞府中曾意外见过，当时，她比之现在更稚嫩些，于塌边哀哀哭泣，令他垂目不忍观。

几年光阴，倏忽而去，舞娘变了样，他仍然还是太子右春坊，一个从九品下主事，勉强依附周府丞，却未得青眼。

正值夏末，转过秋季，又将进入一年一度的百官评议。

夏末的傍晚，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太极宫外暮鼓响起，路人行色匆匆，有个老吏弯腰弓背往家赶。

看见柳树下，背挺得笔直，负手而立的江洧时，停下脚步，打叠起笑容，拱手作揖，才又匆匆赶路。

那个老吏，江洧时认识的，是个从八品。

一辈子累弯了腰，也不过是从从九品爬到了从八品，见到自己这个年轻的从九品，还要停步作揖。

江洧时不想活成这样。眼里的游移一扫而空。

娇奴眼尾扫到树下站的那人，正是宴席上探究憨娘之人，欲待旁敲侧击一番，却见憨娘面有几分惶恐之色。

伸手拉住憨娘的手柔声低语：“可是散场酒喝得多了些，叫紫燕下去买粥来。”

憨娘摇头，“只是有个曾见过的人，令我不安。”

娇奴垂目掩了心思，扶了憨娘的肩笑道：“不怕，有我呢。”

闻娇奴此话，憨娘似有依靠，仰面看了娇奴，笑着点头。

“你在何处见过他？”娇奴问。

“周府丞府中。”憨娘低低做答，似乎不愿意说起。

朝阳升起，晒干了昨夜梧桐叶上的细雨，游廊上半垂竹帘，松木地板上，游移着几缕光影。

一言坐在游廊上看书，风卷起丝丝鬓发。

自一言六月脾胃违和，翠儿早上再不煮茶，紫砂炉子里煮的杏浆，乳白色浆液在青瓷锅子里，冒着细细密密的泡泡。

舀了两勺热浆添在粉彩瓷碗里，“娘子，小心些，烫呢。”

一言放了书，眼里尽是无奈，嗔怪了说，“大暑天，不喝冰也罢，还偏要烧得热热的喝，凉了再说。”

翠儿摇头，“吴医师说，‘你伤了脾胃，只喝得热的。’凉了我要再加热的。”

春娘倚在桃树下，看着游廊下对峙的两人，吃吃直笑：“图蓝，你也有没法子的时候。”

见春娘进来，一言起身迎到院子里，春娘忙牵住手取笑道：“快回去，若晒晕了，明日翠儿不许我进门了”

翠儿抿嘴直笑，“我取了夜晚的井水，拜了甜瓜，切来春娘子尝尝。”说了转身往后院去，又回头看了看一言。

一言挥手，“你去切，我不爱吃甜瓜。”

两人在游廊下坐了，一言舀了杏浆给春娘，春娘摇头，“我不耐烦喝这个，已叫阿盘去九如斋买去了。”

话音未落，阿盘兴冲冲捧了个食盒进来，额头上尽是细密的汗珠子，翠儿正端甜瓜进来，看见阿盘咧嘴笑道：“知道你要来，我多切了的。”

水晶圆盘里面切得方正九块甜瓜，叠摆齐整，安置在柚木方兀子上，特意放在春娘面前。

剩下切的月牙甜瓜，放在白瓷盘里，端到游廊尽头。

阿盘亦取了糕点出来，白糯松软的桂花米糕还冒着热气，酥脆香甜的巨胜奴，九如斋的点心，便是闻着都馋，几人都勾起了食欲，春娘又分些点心出去给阿盘。

阿盘与翠儿盘腿坐在游廊的尽头，琥珀色的冰镇甘草饮冒着丝丝凉意，配了甜瓜，点心，两人酣畅无比。

一言抿了小口杏浆，眼见春娘也端起杏浆，便猜春娘大约也是这几日不方便了，抿嘴笑了，点了点游廊尽头万分得意的两人。

春娘无奈，笑着摇头，捻了巨胜奴吃，“你夏日倒轻松了几月，只怕要忙了。”

“嗯，我听说下月是张娘娘生辰，只怕要有宫贴，其他倒不知道”一言笑道。

天上云卷云舒，卷来几缕凉意，院里人浅笑低语，院外仰头倾听。

都知处杂役婢来送宴贴，才走到院子外面，也不由得嘴角微翘倾听片刻，笑着与守门的束薪道：“你们院子里总是欢喜的。”

束薪并不回答，只笑着，“你且稍等，待我进去通传。”

翠儿见束薪进来，起身上前，引来杂役婢见一言。

杂役婢交手行礼，双手将宴贴送给一言：“这是近几日娘子的宴贴，请娘子看过。”

翠儿接过来放置案几上，一言并未看，眼睛在帖子上扫了扫，轻语道：“回去说，‘我知道了，必按时准备着。’”

杂役婢微微弯腰，称喏，行礼欲退出。

翠儿转身托起那盘未吃完的甜瓜，将杂役婢送至门口，“大热天，跑这一趟，辛苦了，这甜瓜，你与姐妹分分。”说着话又递过去一个荷包。

杂役婢接了东西，满心欢喜，道谢回去。

春娘随手捡起帖子瞄了一眼，笑道：“如今姚司正倒是很护着你，这两张可都是真正的清流一派。”

歪头凑到春娘手里看了看，弘文馆申学士，国子监祭酒，果然如是，笑了说，“我听说姚司正前几日为你拒帖子，大动干戈呢。”

二人相视一笑，默然。

哪有无缘无故的相护，盖因有利可图。

晃了晃手里的帖子，春娘哂笑道：“娇奴如今倒与你走相同的路子，只与四门学打交道呢。”

一言捏了桂花米糕吃，并未在意，只笑着听了不语。

将手里的帖子按在一言面前，春娘似笑非笑说，“那徐博士可是娇奴与憨娘的常客呢。”

闻言一言蹙眉：“慎言，我们教坊司可没有‘客人’一说”

春娘冷冷笑道：“我没说错，端看你听懂没有。”

抬眼看尽春娘眼里的鄙夷与不屑，一言沉眉，神色端凝问，“你说的可当真？”

“云胡不喜园传开了，穆归都听说了，才告诉我的，我原本不欲多事，想起你与鲁师，到底与旁人不同。”春娘垂目，端起瓷盏抿了口杏浆。

一言沉默半晌，眼中似有忧虑。

“依我说，你少管。”说必起身，又低头凑到一言耳边，“我听说，鲁师与娇奴与寻常师徒不同。”

带着阿盘要走，一言欲送，春娘挥手阻止。

一场秋雨一场寒，尚未到立秋，雨便开始淅沥沥不停。

一言握着《庄子》，端坐窗前，看了一下午的雨。

等用过晡食，一言推椅子起身，又吩咐翠儿，“我去梅乙轩，你不必跟着。”

十安眼睛转了转，进屋看书，翠儿送至门口，到底没忍住，“我听春娘子说，要你不管。”

一言敛眉垂目轻叹，不知是对翠儿，还是对自己说：“鲁师于我有恩，我想明白了这件事的其中厉害，不告知，于心不安。”

看一言出门拐上桥头，翠儿才返身回屋，十安扯住了忙问，“我阿姐有什么事。”

翠儿摇头，“我不知道，只听见春娘子说，要娘子不管。”

十安闻言立刻不安，在屋里踱步，翠儿蹙眉埋头收拾。

芸娘见一言进门，忙笑着迎上来见礼。

鲁师手里还捏着麻布在按压手指，芸娘上前接了麻布，鲁师方笑了招呼，“我听说你前些日子，不耐暑气，脾胃违合，不知道好些了没？”

“多谢鲁师送来顺气丸，我吃了，好了许多，如今倒能正常饮食了。”一言交手致谢笑道。

芸娘手里木色托盘里托了两盏青瓷茶盏进来，笑着说：“近来天气怪得很，雨多，又燥热，喝盏梨浆润润。”，将茶盏安置好，退下。

鲁师素来寡言，伸手礼让，自己先端起茶盏抿了半口，微微打量一言，脸瘦得巴掌大了，越发显出那双秋水剪瞳，幽深清澈，不由微微叹息，“你呀。”

半晌又不知道说什么，低头啜饮，方道：“图蓝，人情皆是坑，坑坑都要爬过，若你早早掉进去，往后该如何呢？”

原本还压在舌尖的话，被鲁师这几句拙劣的安慰，引了出来，一言将下午春娘说的，又说了一遍，隐去了春娘，只说自己听到的。

鲁师听一言说话，端起茶盏低头啜饮，眼神渐渐冷漠，如冰锥子一般扫向一言，“常客？你确定你是在说娇奴娘子。”

沙哑的语声里凝出森寒，一言几如身在冰窖，从未见过鲁师这般狠厉模样，一言强自安坐，微微抬起下巴，“请鲁师再听图蓝说几句。”

“六学乃朝廷为国家选拔人才而设的学堂，学子们中或者有未来国之栋梁，朝廷视学子们为国家之根本，岂肯任人亵渎，乱了学堂风纪，若有人有心为之，娇奴危矣。”

这是一言枯坐半日得出的结论，此时告知鲁师，心中安然矣，起身，交手微微行礼，转身欲出门离去。

芸娘从旁边过来，拉了一言的手笑道：“你知道鲁师，她只是一时着急娇奴，说话没了顾忌，你别放在心里。”

一言挣脱了手，再次向鲁师行礼，出门要走。

“图蓝，”身后传来鲁师略带嘶哑的嗓音，“我竟没你通透，此事非同小可，多谢你前来告知。”

梅乙轩，梅花谢了，梅枝舒展弯曲向上，院角添了几盆忍冬，油绿青翠，满院子的绿，竟无半点杂色。

十安带了翠儿，提着风灯在站门口梧桐树下等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