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中呼出阵阵白气,时吟调稳呼吸,举步朝前方的幽眠花丛走去。
在只有黑夜和飘雪的世界里,那些苍白的“睡莲”安静吐纳着比孤星还微弱的光,女童瘦小的身影伏倒在微光之中,轻声啜泣。
注意到时吟的靠近,幽眠们转过头,花冠瞬间张裂,齐齐发出毒蛇吐信的声音。
“别怕,是我,时吟。”
他走过花丛,来到女童身边,蹲下。
“和我一起回望舒好吗?”
他低声道,手刚触碰女童的后背,便觉一股不可名状的悲伤,隔着那单薄的脊背渗了出来,直透掌心,几乎穿过了自己的心脏。
轻轻一颤,他却没有把手移开。
女童啜泣了一声,低喃着说了句什么,身躯因哭泣而抽动着。
“什么?”
时吟轻声问,俯下身,与她靠的更近一些。
“他们说,我是不祥之人,所以阿娘与阿爹才会不要我......”
“笨蛋。”时吟有些忍不住,比起生气,更像是无奈。
“人心复杂,多是偏见,”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道,”你只是与他们不一样。阿爹阿娘,也不过是在用他们的方式保护你。”
“可是他们都走了,阿娘病故不久,阿爹也死了......”
时吟轻抚着她的后背,目光宽和,“这就是生死呢,世间万物谁都逃不掉,人类和妖怪一样,这是天地间的准则,不是你的错。”说着,他的眼神略是一深,“你阿爹叫你别信怪力乱神,是担心自己不在你身边,村里的小孩欺负你,怕你受人白眼。而你阿娘,对你说世界之广阔,也是希望,未来你能变得坚强,笃定,独行时也能好好爱自己。我们都不同,但是,喜怒哀乐是相通的,爱与挂念也是。”
听到这番话,女童哭出了声,似乎更加悲伤起来。
“那么青山呢,他为何也要赶我离开?”
青山……
心中不觉隐隐发痛,时吟垂下了眼眸。
“他......选择舍身救人是出于本心,怕你难过,当然也是出于本心,毕竟他也无法预料,往后我会做得如此荒唐。”
哭声越发沙哑,仿佛要将积压许久的委屈通通发泄干净,女童伏在花丛里泣不成声。
“抱歉......”
“为什么不先问过我,不一开始就说明白,一个个的,总要替我做决定,”她忽然愤怒起来,边哭边大声道,声音和躯体从女童渐蜕为少女,“你们又不是我,怎么就知道我不能面对!”
“清音,我......”
时吟苦闷难言,却忽然发觉,四周虎视眈眈的幽眠花慢慢淡去了身影,光不再黯淡,除了飘雪,一切都在缓慢改变。
稍稍愣了愣,他神情渐缓,微笑道:“我们回望舒去好不好?”
“不要碰我!”
清音用力挡开他的手,又哭了好一会儿,才支起身,擦干眼泪:“傻子,你们都是傻子......”
时吟释然地笑了,眼中似是掠过了一丝温柔。
“尤其是你,”她瞪了时吟一眼,“你别以为就这么算了,骗我的事我还没找你讨说法!”
“嗯,我认错态度绝对端正。”时吟好脾气地点头。
清音恼火地将他一把推到地上,自顾站起身来,“你们究竟是怎么想的,早些把话说开,至于演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么?”
“是是是,全都是我的错,是我脑子犯浑,情绪用事。”时吟举手投降,跟着站了起来。
“休要敷衍我!”清音气得撸起袖子要挥拳头。
“嘿,你个小丫头,可别得理不饶人!”时吟飞快接住她的手。
“松开,松开你的臭爪子!”清音臂长不及,气得拿拳头乱挥。
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模样,时吟不禁嘴角一松,噗嗤笑出了声。
“好啊,我还以为你洗清革面了,果然本性难移!”
“哈哈哈!”
伸手做了个鬼脸,时吟绕着圈任她追在屁股后头大骂。
时光似乎一下子回到了从前,在望舒林的花田里,他抢走了她编给玄鹿的花环,故意逗她生气,好暴跳如雷地来追自己。无拘束坐在一旁的青山,手持一盏永远饮不完的酒,看着他们笑闹,岁月悠长,宁静而美好。
不知过了多久,她追不动了,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时吟优哉游哉地踱到她跟前,弯下腰,笑问:“消气了没有?”
清音用眼神刀了他一下,冷哼一声,没接茬。
“走,先回去再说。”过了一会儿,她道。
“欸,这就对了嘛。”
时吟站直身子,满意地点点头,无视清音“揍意顿起”的目光,开始默念破术的咒文。
一道白光从脚下升起,如轻柔的玉带般,将两人环绕起来,直至光晕越来越大,忽然,一阵地动山摇的震荡,白光竟蓦地消散了,时吟微微变了脸色。
“怎么回事?”清音脱口问。
时吟诧异地望向四周,稳了稳心神,再次尝试念咒,可刚念了半句便戛然而止,面色越发古怪起来。
“到底怎么了,”清音不安地看着他,“是咒术失效了吗?”
时吟正要摇头,一股比先前还要强烈的震荡猛地惊起,他迅速扶住清音的,只觉一阵刺脊骨寒意,飞快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当心”二字还未脱口,只见虚空中伸出了几十上百只妖怪的枯骨,时吟不由大惊,赶紧将清音护住。
“别怕,这些都是因冥途蛊而亡的妖怪,我来解决。”他勉强恢复镇定,亮出了锋利的龙爪。
或许是因为咒术不再稳定的缘故,清音无意间发现,大大小小的伤口正从时吟的身上浮现而出,旧伤加新伤,已经想掩饰都掩饰不住了。
恐惧的同时只觉心里一痛,清音颤抖地握住他的手臂,面色苍白,而他随后的一句话,更是让她心惊不已:
“如果没能拦住它们,我会想办法先帮你解咒,让你醒过来,然后其他的一律不管,你直接回望舒。”
她神情骤变,刚想大声拒绝,围堵四方的死灵已经挣脱了屏障,如同饿红眼的野兽般,带着腥风朝着二人猛扑上来。
时吟拼死挥下几道血刃,勉强挡住一轮攻击,只是右手的龙爪不堪其负,很快便皮肉绽裂,迸出了鲜血。
清音顿时方寸大乱,伸手想要阻止他,可死灵越来越多,包围圈一再缩小,就在下一刻,所有的亡者都一拥而上,哀嗥着发动了进攻。
亡灵齐哀的噪声简直比犬齿刮擦骨髓还要痛苦,时吟俯身死死将清音护在身下,准备破釜沉舟,以自己最后的力量解开侵心咒。
“记住了,你是孙清音,不要让任何东西占据你的心!”
大喊出最后一句话,他念动起解术的咒文。
“时吟!”清音的泪水夺眶而出。
“一同走过的这些年,我很开心。”
凝视着她颤抖的双瞳,一个温柔却夹杂着寂寞的微笑,如晚夏最后的萤火般,在时吟唇边悄然绽开。
白光如昼,熟悉的灰发赤衣,连同这抹难得一见的温柔,即将消散在光里。
最后一声哭喊卡在了喉间,清音感觉自己的身体一下失去了重量,意识又要消散了,只是这一次,她多希望自己能留下来,哪怕是在梦中也好,只要,不丢下他独自面对......
大雪呼啸而至,带走了所有的声音,跌入虚无的最后一刹,她依稀看见一抹苍翠的光,肃穆中透着宁静而温柔的力量,像极了,一块完整无缺的茱萸印。
雨水淅淅沥沥落在脸上,睁开眼,黄昏已换作黎明,时吟略微动了动,发现依旧牵着清音的手,察觉到清音似乎还未苏醒,心里不由一慌,可很快,微热的温度清晰传到了自己手中,那颗高悬的心不禁又慢慢落了回去。
阿肆精疲力竭地坐在他身边,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手边,弑妖刀也恢复了平静,沐着雨,安静地躺在鞘中。
“都......结束了?”支起身子,时吟似是有些恍惚。
“跟我说说狰的事。”阿肆面无表情道。疲态与血污让那张苍白清俊的脸多了些颓然。
“你先告诉我青山.......玄鹿他怎么样了。”时吟的语气带着几分急切。
就在几乎要灰飞烟灭时,他清楚地看见了玄鹿的身影,化作满天萤火,以一己之力净化了眼前所有的妖怪亡灵。如果不是玄鹿,他不可能活下来,只是要真是玄鹿的话,岂不是......
正想着,阿肆平静的声音打断了他的不安:“玄鹿青山已经解脱了,放心吧。”停顿了一下,他补充了一句:“另外一说,是他的灵魂在关键时刻救了你们。”
时吟陷入了沉默,握紧清音的手,眼底神情难辨。
“我和清音游走于人类村庄时,听说过一些豢妖人的事,”半晌,他低声回忆起来,“也曾与狰的主人有过短暂交集,那几年,你们的皇帝在招揽异士,不少人去了长安,狰的主人听说,长安有座名为‘夜叉寮’的官署,直属圣上,声名显赫,便想着自己也能凭借能力一展宏图。他说,他相识的豢妖人也去了长安,还被登记在册,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如果自己也能做上官,就再好不过了。”
“豢妖人”,其实他很不屑于提及这个称呼,当初也是一样,他记得他们在破庙里避雨,众人睡了,他问那沉默寡言的狰,为何要为了一个所谓的主人,戴上烙了咒印的枷锁,给人类做事。狰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望着灰蒙蒙的雨幕,那双沉静而幽深的眼眸,读不出一丝情绪。
就像此刻,坐在他身旁的黑衣少年。
“那‘清幽界’呢?”阿肆忽然道,原来时吟的话他还记得。
“你要去找瞳人,可得想清楚了,”时吟语气变得慎重起来,直直盯着阿肆,“那厮阴晴不定,还会收取不菲的代价。”
“告诉我,怎么找到它。”
“......”
看了他一会儿,时吟轻哼了一声,移开了视线,“你想找瞳人,便在逢魔之时默念心中愿望九百九十九遍,然后,对着艮位的天空射出一支绑有自己头发的箭,倘若那厮愿意见你,便会放出蝴蝶给你引路。”
呵,又一个不想活的家伙。
这边,阿肆已经拿起刀,起身朝村里走去。
“你当真想清楚了?”
时吟的追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是的。”
“哪怕......要付出代价也无所谓么。”
脚步停住,阿肆略微侧身看向他,“你们为了玄鹿,不也不计代价吗?”
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时吟忽然道:“我可是付出了整整五百年的寿命,你要清楚,你可没有更多的东西能交易。”
阿肆勾起嘴角,“五百年,看来你对自己的寿数很自信。”
时吟一时语塞。
“臭小子,嘴真损,岑孟怕不是被你气死的......”
阿肆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眼神略缓道:“带这个女子回幽眠花盛开的地方吧,她体内有幽眠花的毒,正好帮她存续了性命,只是这毒太深,已与她形为一体,从此以往再也做不了人类了。要想保持人形,必须与幽眠花相伴。”
时吟满脸愕然地看着他,片刻,恍悟大喜,又看了清音一眼,由衷地道了一句:“谢谢。”
阿肆略微点头示意,举步朝先前神使的住所走去。想了想,又停了下来,从怀中取出之前没能销毁的那朵幽眠花,正要回头对时吟进行交代,忽然,余光捕捉到一个一闪而过的人影,熟悉的刀被那人紧紧握在手中。
那是……郑春景?!
暗觉古怪,阿肆不自觉地去拦阻,可事出突然,短短一瞬间,只见寒光闪过,她手里的弑妖刀已经猛地刺进了清音的胸口。
鲜血溅在时吟脸上,突如其来的报复,令他完全未能作出反应,意识过来时,清音的脸早就开始如枯叶般老去。
“你疯了?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阿肆一把扭住郑春景的手腕。
郑春景也不反抗,只是双目呆滞,看着时吟惊慌无措地抱着清音,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哈......哈哈,我终于报仇了,阿爹,我给你报仇了!”她越笑越大声,眼泪却是流个不停。
阿肆一怔,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快带她离开,她不会死的,只是这么一来,或许要很久才能恢复了。”阿肆沉声道,不忍去看时吟与清音。
时吟慌张地点了点头,抱起清音,想要说什么却话到嘴边咽了回去,他强忍怒火地看了一眼郑春景,压下眼底的阴沉,飞身朝往舒林的方向。
那一刻,如果不是自己在一旁,他一定会起杀心,阿肆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声:“喂,活久一点!”
不知时吟是否听见,只见那抹奋不顾身的红很快便消失在了晨曦中。
一足蛇与化身为花的女子……他们的未来将在何处?
脑海中忽然想起了老岑的话:
大家都是池中鱼,谁也不是豢鱼人,无权对另一方生杀予夺,一切皆为生存,唯有生存,无关对错。
可是师父,阿肆真的很想知道,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
以及……阿肆眼下走的这条路,究竟是对还是错?
第一缕阳光透出云层时,他举起手里的幽眠花,默念咒文,花冠旋转绽放,继而飘散,融化在空气里,像一声哀惋的叹息。
村里下了一场浩大的花雨,神使带走了她的幽眠花,以及众人的记忆,阿肆看了沉睡的郑春景一眼,取回刀,只身离开。
“汪汪——汪汪!”
被小松热情舔醒的郑家老人,缓缓睁开睡眼,满脸迷茫:“怪了,怎么做了这么长的梦......不过,究竟是什么梦呢......”
在村民起此彼伏的哈欠声里,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苍老的手,松开拳头,一片朦胧的苍白色转瞬间便融于风中,消失了行迹。
长安城南,夜叉寮。
阿陆摸了摸玄将军的脑袋,笑得温柔,“这次谢谢啦,多亏有你。”
黑猫揣着小爪,半眯起灿金的兽瞳,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咕噜声。
一支箭,划破空气,“当”一声响,箭头深深没入了乌头门。
似是并不意外,阿陆缓慢起身,穿过荒草丛生的庭院,推开门,将箭拔出,展开绑在其上的信笺。纸上只有清晰的八个字——
“安于现状,勿再调查。”
淡淡念完,他轻声一笑,琉璃瞳内却是一片陌生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