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伏在母亲腿上的清音,低声喃喃,“这里好热,像火塘一样......”
雪下个不停,落在孝服上,落在目之所及的每一寸土地,如同纷飞后碎裂的纸钱。
草木皆遁入地下睡去,只剩那形如睡莲的异花还在竞相绽放,苍白的花身,胜过一切被掏空生命的东西。
“为何要来这里?”
温柔地抚过她额间的碎发,母亲轻声问。
“他们说,这里有能救人的鹿神。”
“鹿神?”
“嗯。”
“他们是谁?”
“萤火虫。”
“是么......”
雪花无言飘落,一片,又一片。
清音将脸深深埋在母亲的殓衣里,悠长地呼吸,宁静而温暖的感觉攀附着那一阵阵的香气,缓慢沁入脏腑,稀释了关于葬仪的记忆。
“回去吧。”
头顶响起微微叹息。
“不。”清音眉头微皱,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快回去吧,你已经失温了。”
她的声音仿佛被风吹散。
“不,我不回去,我就要在这里。”
清音执拗地抗议,眼角却已被泪濡湿。
不敢回头,害怕一起身你就会消失,害怕这一切,只是拒绝承认的幻觉......
“阿娘,阿娘......”
伏倒在幽眠花丛里,清音连声低唤,拼命忍着泪水。
“傻孩子。”
星点萤火飘过,化作人形的玄鹿,俯下身,将清音轻轻揽入怀中。
“如若不愿回去,便随我,留在望舒林吧。”他的笑温柔一如母亲,被风雪吹动的黑发拂过俊美的面颊,那枚额间的茱萸印,释放出令人心安的苍翠光芒。
逝者已逝,在望舒,你会拥有新的伙伴,忘掉悲伤,就像冬雪终将融化,草木再次迎来新生。
抱起濒死的女孩,他转过身,在雪中徐徐走远。
大雪纷飞,模糊了整个世界。
望着离人的背影,清音恍然回过神来,无措地想要呼唤,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声。
等等,别走……
不要留我一个人,不要连你也离开我……
风雪飞快卷褪,望舒林中,夕阳掀起一阵火光漫天的花雨,她踉跄着追出去,却被一道高墙挡住了去路。
冷不防,一阵心慌。
放我进去,放我进去!
她用力捶打着,直到手上的疼痛牵扯到心里,一瞬间,孙清音惊醒过来,怔怔地盯着房梁上晃动不安的月亮,心口生疼,唯有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时吟,”她翻身坐起,面色苍白地喊道:“时吟!”
房门很快被推开,闻声赶来的时吟一跤绊在满地未收捡的供品上,看见清音张皇失措的模样,脸上飞快地闪过了一丝愕然。
“又做噩梦了?”他迅速冲到卧榻跟前,将一旁的幽眠花挪得更近。
“到底还要多久,你说过的,等我变成妖怪,就带我回望舒,到底还要多久?”她的情绪有些激动,抓着时吟的手问道。
“我......”时吟身子微震,定定地看着她。
“说啊,还要多久!”清音提高了音量,眼泪却不受控地流得更多,“我真的,真的不想再失去了......”她情难自抑,忽然扑在时吟的怀里失声痛哭了起来。
先是阿娘,而后是阿爹,到头来连青山也不愿再见她,张开结界将她拒之门外,可是从头至尾她又做错了什么?
时吟的眼底掠过几分复杂,迟疑片刻,伸手抚了抚清音颤抖的后背,“就快了,马上就能结束了。”
“好,”清吟哽咽道:“等我彻底变成妖怪的那天,你一定要带我回望舒见他。”
彻底变成妖怪,就可以无视望舒林中的威胁,抛开人类的寿命,便能年复一年与他在一起,那个将她从死亡和绝望中救出来的鹿神,永远笑容温暖的存在......
眼神一黯,时吟缓缓松开了抱着她的手。
“嗯。”
他骗了她。
在青山做出最终决定的那天,自作主张地来到望舒林南边的山涧旁,那里有一片花田,是她最喜欢的地方。
彼时的她已经出落成了明眸皓齿的少女,多年来相伴成长,对于亦父亦师的青山,心里早已生出了难以割舍的依赖,正因如此,他才要以青山的名义对她说出那些话:
“青山让我告诉你,望舒已经容不下你了,今天太阳落山前必须离开。”
整片花海灿若云霞,每一片花瓣都包裹着妖怪与人类共同生活过的回忆,听到这番话时,她手里正拿着两个花环,其中一个才编了一半。
“什么......意思?”她慢慢站起身来,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时吟,忽然,神情一缓,蹙眉笑了笑,“大骗子,你又作弄我!”
是的,一起留在望舒的这十年,他们一直打闹着相伴,总冷不丁给对方使些缺德的绊子,每每这种时候,青山都只是含笑着倚坐在一旁,闲饮着他的酒,永远宁静泰然。
只是今天,不一样......
“我没作弄你,你始终是人类,以人类的身躯留在妖怪身边,每一刻都在受到妖力的侵蚀,执意留下,你很快就会死掉,青山不想背负杀人的罪责,不要为难他。”迎着她的目光,时吟面不改色地解释。
背对夕阳,暮色掩去了她的情绪,只见她沉默半晌,开口问:“这话是青山说的?”
风带起花瓣,拂过时吟苍白的脸,“是。”
“我不信。”她的声音变得冰冷。
他知道她一定会这么说,不禁在心底自嘲。
“追随他的往生者太多,那些逝去的灵一直在觊觎你的躯壳,他保护你太久了,他说他累了。”
“我不信!”她的情绪开始失控,失去青山意味着重塑的世界再次崩塌,他懂。
于是,他施术化出亡灵的幻象,隔着一扇并不存在的结界,对她道尽难听的咒骂,倔强如她,最后还是慌了,转身试图跑向那棵古树,去寻一个想要的解释,却被一道真真切切的屏障拦住了去路,作为一只小有修为的妖怪,用法术阻碍一个人类,易如反掌。
“放我回去,我要见他,我要问清楚!”她愤怒地捶打着面前看不见的墙,眼眶里已经噙了不甘的眼泪。
“回去吧,不要伤了玄鹿的心。”
时吟扬手唤起一阵风,掀起满天的花雨,就当是他们间的告别。
如果说先前的话都是假的,那么唯独这一句,是他发自真心,一足蛇向来独行于世间,很难交朋结友,如果认可了,便是一辈子,玄鹿是他唯一想要追随的妖怪。
“我不信,我不信你满口的鬼话!”她无视那片花雨,用尽力气砸着面前的屏障,直到拳头上冒出鲜血,连站立的力气也快要耗尽。
他默默走到她跟前,拉起她的手臂。
扬手将手里那只编了一半的花环狠狠砸在他脸上,她将他推开,踉跄地跑远,单薄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森林的另一头。
花海摇曳,纷扬的花瓣略显落寞地飘飞着,半晌,他才无力垂下头来。
直到夕阳彻底西下,暮空中有了星子和月亮,他独自回到那棵苍翠的古树,睡了千年的树,似乎还在做着一场有鹿相伴的梦,仿佛并不在意自己的枝叶已经出现了凋零的颓势。
浩荡如汪洋的绿色光海,固执地守护着它们的小小穹宇,无措又悲伤地摇撼着葳蕤的枝叶,簌簌如风鸣,仿佛突然间失孤的孩童。
这里已经没有萤火的家了,可它们仍旧不愿散去。
流泉冻结,草木生冰,迟来的冬天终于侵袭了这里。
目睹树下鹿的尸骸,时吟颓然跪下。
往事像一把钝刀,缓慢插入心脏,带来一阵始料不及的痛,任由清音倚靠在肩头,时吟的眼神骤然暗了几分。
“那个皮肤苍白的异乡人,他的目光太阴郁,我不喜欢。”清音攥紧时吟的衣襟,冷声喃喃:“让他离开。”
“早些休息,今天是无月夜。”只是低声说了一句,时吟将她扶回卧榻。
“你会赶走他的,对么?”清音依旧看着他。
“我会。”眼神一柔,时吟伸出右手轻覆在清音眼前,默念出安魄咒,如水的光晕推开一圈涟漪,以最快的速度催人入睡。
白发垂落,皱纹横生,卧榻上的老妪完全褪去了天明时的秀妍,时吟静静地凝视着这张已经看过许多次的面庞,深不见底的双瞳中,依稀倒映出一地被暴雨冲刷的猩红——
“为何不杀了我?!”
趔趄着追出几步,他冲那持陌刀的少年大喊。
“你走吧。”少年头也不回,雨水沿着那漆黑的兵刃滑下,蜿蜒出一片诡异的图案,如同血色的地脉。
“你聋了么,我问你为何不也杀了我!”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地质问。
“你是玄鹿的朋友,我敬重他,如此而已。”话罢,少年举步便走。
眼中仿佛裂开了一道创口,他闪电般冲了上去,利爪斩断雨幕,下一刻,却被那技高一筹的陌刀精准挡下,黑暗中但见红莲一绽,一股巨大的力量已经喷薄而出,将他重重撞了出去,咳出一口鲜血,他仰面躺在地上,笑得面如死灰:
“为了一己私欲,把他逼到死路,这就是你的道义,可笑,真是可笑......”
脚步微微一滞,少年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刀。
“用血肉救下一整个疫病下的村子,这也是他的选择。”他沉默了许久。
真是冠冕堂皇,时吟不由低声哂笑,“你清楚他生了一颗悲天悯人的心,何必说的如此伪善。”
倘若不是这厮以舍身救人为由,多次前来游说,玄鹿又怎会选择自行了结,即便是听了那么多年的玄与道,生死与自然,说白了,他骨子里永远是个比谁都慈悲的妖怪,唯一能看淡的,大概只有身处自然的自己的生死。
明明不是神,何必为了人类慷慨大度……
听见事不关己的脚步声再度离去,时吟大吼一声:“站住!”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这一次,我就算拼了命,也定要杀了你。”
大雨滂沱如注,少年回转过身,望向他,却是一脸平静,“你已经找过我许多次了,我再说一遍,我不杀你,你走吧。”
“为什么?”他哑然失笑,忽然觉得所发生的一切很是滑稽,“岑孟,我真的不懂你,你......到底......”
“必要的时候,”少年淡淡地打断了他:“用一个妖怪的性命拯救更多的人类,于我而言,不算违背道义。”
隔着混沌的雨幕,但见他眼中闪动着看不懂的光泽,就像这阵冰凉的夜雨,疏冷又窒息,除此之外,似乎还掩盖着某种更为沉重的东西,一时间,时吟不由被那眼底的幽暗所震慑。
“我是人类,站在人类这边就是我的道义。”话音落下,他没再看时吟第二眼,自顾转身离开。
既然作为人类,无条件站在人类一方便是正道,那么……
眼底闪过一丝难懂的神色,时吟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反问:“以你的道义,我是不是也可以为了自己的同伴去献祭一个人类?”这是一句怒上心头的挖苦,他没指望对方会回答。
“如果这是你的执念,你大可以去做,只是如若被我知晓,”少年顿了顿,声音骤然变冷,“我必会杀了你。”
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被大雨吞噬,时吟一时哑口无言。
“好,”他目光顿暗:“我等你来杀我。”
望舒林的边缘,他找到了失魂落魄的清音,数月以来,她从未离开过,期间所受的苦累只有自己知道。
“你想再见到青山么?”
同样一身狼狈的他,木然地站在她跟前。
天将破晓,雨下了一整夜,时吟被浇得浑身透湿,脸上仍带着血迹未尽的伤痕,看到他的第一眼,清音就哭了。
“想,”她泣不成声地扑进他的怀里,“我想见他!”
用力拥抱着清音,时吟将手臂收得很紧很紧,从眼底流下的一道泪,很快便被雨水模糊了痕迹。
这世道本不分对错,不要怨我,因为我是妖怪,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