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除妖吏 第4章 我和弥天

“笨蛋。”

阿陆恨铁不成钢地敲了他一暴栗，“都说是回忆，是回忆。”

“我见她就要寻短见，”微澜捂着脑袋，一时结巴，“谁知她那么冲动。”

你们半斤八两——阿陆甩给他一个嫌弃的眼神，“也罢，接下来的事，就问问当事人吧。”他的目光投向前方不远处，眸中的碧色略微一深。

微澜抬起头来，神情为之一变，疮痍满目，皆是蒙尘的大殿内，无声无言的少女似乎被朦胧的月光笼罩，无所畏惧地注视着他们。

玄色与赭红相得益彰的嫁衣，并未留下任何岁月的痕迹，那场闭眼还能重燃的大火，仿佛只是错觉。

她薄施胭脂的秀颜上，没有丝毫情绪的流露，那双黑眸水雾氤氲，美丽异常，可微澜却觉得，它们冷得如同寒泉里刺人骨髓的霜冻，叫人不敢看第二眼。

“尔等可知擅自闯入的后果？”少女的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冷。

“也对我们降下烈火之刑么？”阿陆似笑非笑，“严姑娘，据我所知，被降下火咒的人，最多不出半个时辰便会由内到外烧成灰烬，你的咒术是假的，或者说，是借了他人的力量。”

看着对方眼底闪过几分阴沉，一丝笑意在他的唇角漾开，“在解开诅咒之前，不如告诉我们，为何执着于这座对你而言并无多少美好回忆的旧处。”

“并无多少美好回忆吗......”

她垂下白皙的眼睑，似在喃喃自语，半晌，抬眸看向阿陆，眼底暗涌着说不清的情绪，“此处于我而言，并非只有不快，此处......是我和他的家。”

“一开始，我没想过自己能活下来。”

炽地的声音，像苍白的火光在时光彼端静静地燃烧。

醒过来的她，飞快地捂住了自己的喉咙，发现自己还活着，一颗悬着的心猛地回落到原处，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些想哭。

“既然不想死，又为何寻短见。”

一个疲惫却略显威严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听上去尚且年轻。

炽地心中一惊，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不整的领口滑落到一半，被她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出来！”她强作镇定地低声呵斥，一边在地上摸索自己弄丢的发笄。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嗖地滑过地板，闪过一瞬间的金泽，稳稳地停在她的脚边。定睛一看，正是那把用来防身的发笄，她赶紧弯腰拾起，紧握在手中，摆出防御的姿势。

“不管你是人是鬼，立刻现身。”她后退半步，提高了音量。

对方似是轻轻地哼了一声，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屑。

炽地皱了皱眉，有些忐忑地回望了一眼大门，忽听得那人又冷淡道：“祭品出逃的后果，你可知晓。”

“你......”炽地气到语塞，重新盯住声音响起的方向，“你究竟是什么人？”迟疑了一下，她握紧了手里的金笄，压低声音道：“你是......被关押在此的妖怪？”

一阵火焰喷燃的风，带着明显的愤怒猛地朝她掀来，却在距离她半步之遥的地方熄灭成烟，炽地急忙用袖子遮住脸，险些惊叫出声。

“你走吧。”

那个声音忽然冷冷道。

缓缓放下遮挡的手臂，盯着那团黑暗，炽地欲言又止，半晌，转身向出口走去。

她脚步沉缓，每一步都像拖着十斤重的石头，当手掌触碰到冰凉的门栓后，一丝复杂，在眼底转瞬而过。

父亲颤抖的剑尖，仿佛代替那支金笄，又抵在了她的咽喉上，心中涌起几分苦涩，她垂下了推门的手。

“不回去了，”转过身，炽地故作轻松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我失手杀了那宫中的老方士，与其回去等大王降罪，还不如就在这里待着，聊以避祸。”

对方沉默了片刻，再次响起的声音里，似是带着些许若有若无的浅嘲：“你不害怕？”

牢牢地盯着黑暗深处，炽地一言不发，只是紧握着袖子里的金笄，忽然，她笑了笑：“为何要怕，你救了我，不是吗？”

说实话，被大王处死和被妖怪吞噬，到底哪一个更凄惨，她也不知道，可是眼下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心情纷乱之际，一两点燃烧的火星，冷不防浮现在眼前，周遭的气息赫然变得灼热起来。猛然抬眼，只见前方不知何时，竟燃起了一丛状貌红莲的熊熊烈火，冲天的火舌直逼屋顶，发出霹雳如雷的响动，而就在这惊心动魄的诡谲烈焰中，一头沐火而生，仿佛来自地狱深渊的巨犬，黑鬃缥缈，灼目燃烧，正踏着火焰，踱步朝自己缓慢逼近。

一瞬间，恐惧穿心，炽地整个人僵在了原地，正当她想要转身逃离时，那团触目惊心的灼灼大火却逐渐熄匿，重新蛰回到了地下三尺。就在火光消失的地方，浮现出了一个身材颀长的轮廓——

眼前之人仅着一袭黑色深衣，却不拘礼法地半敞着，露出乌木般结实的胸膛，长发润泽如流水，随意束在背后，仍由其飘舞在尚未散尽的热浪之中。俊美的脸上，一双赭眸深邃幽冷，叫人捉摸不透，仿佛暗藏着荒凉之境数百年来无人谙熟的秘密。

炽地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几乎无法将其与先前踏火而行的怪物联系到一起，但是很快，她便意识到，同样让人脊背发寒的压迫感，正从这人身上源源不绝地释放出来。

“你......”

她刚要开口，却发觉对方的面色似是有些苍白得吓人，还不等她做出反应，对方的脸上已经闪过一阵压抑不住的疲惫，直直地朝自己倒了下来。

“哎哟，我的胳膊！”

被重重压倒在地，炽地发出一声惨叫。

“还火神呢，居然这么脆弱......”

揉了揉摔疼的胳膊，炽地坐在地上，十分郁闷地瞥了一眼这个自称弥天的家伙。

“我从未称呼自己为神。”

他的声音平静无澜，坐在离炽地不算太近的地方，垂落的长发遮住了半张脸，只隐隐露出轮廓好看的侧颜。

“......那为何会建造这样一座神庙？”

炽地又看了他一眼。

他沉默不言，青铜鸢里金色的火光淡淡地披在身上，像是给玄衣加上了一身尊贵的锦袍，就在炽地以为他不会回答时，那低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本在故乡沉眠，却被这里的大王遣一队死士唤醒，以世代供奉为由，请我为他守住社稷，击退攻至城下的敌军，这座庙，是谢礼之一。”

敌军？

炽地略是一愕，恍然想到去年那场惨烈的战事，秦国骁勇的军队一路上势如破竹，到最后几乎将他们包围，倘若不是数月后的一场天火，整个晋国，上至大王下至百姓，恐怕都已成了秦军的阶下囚，刀下鬼。

没想到那场在城外燃起的，救国于危难的滔天大火，竟是眼前之人所为，她默默地注视着他，心里泛起了一丝微妙的情绪。

有些话不知该不该问，想一会儿，炽地还是忍不住低声道：“既然如此，他们又为何要将你......”

“那是因为，当日的火咒将秦军烧成了焦炭，晋国国君忌惮同样的大火，有朝一日会蔓延到他的王座上。”弥天冷漠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讽刺。

“原来如此......”

炽地陷入了沉默，与此同时，心中也有些疑惑，既然弥天的本领这般高强，又怎会落得一个阶下囚的境地。

对方冷哼了一声，仿佛洞悉了她的想法，“晋王勾结方士，在这座庙宇中布下了无数隐秘的符咒，献庙之日，重伤于我，如此才将我禁锢在此处。”

他陷入了沉默，脸上的神情似是变换不定，忽然，沉声道：“你无需知晓太多，既然决定留下，就自行寻找安身处吧。”说罢，便支起身子站了起来，刚站起身，便身形一晃，紧紧捂住了心口。

几乎是不加犹豫地，炽地冲上前扶住了他。

他显然有些错愕，低头注视着这个女子，苍白的脸上有什么闪过。

“可别多想，我......我现在也只能仰仗你了！”炽地赶紧辩解，不知为何竟有些心虚。

他幽遂的赭眸里掠过了一丝好笑的神色，淡淡地移开了视线。

那天夜半，恢复妖怪本相的弥天，于浅眠中缓缓睁眼，看见这个无家可归，一身落魄的女子，靠着自己毛茸茸的尾巴，沉沉睡去，眉头时而紧锁，时而梦呓。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张大了嘴巴，露出了獠牙，最后，却只是重新伏回地上，狭目微阖，轻轻摆动长尾，盖在了她的身上。

“神庙的后面原本有一块空地。”

月光洒在炽地脸上，带起她眼底不可多得的笑意，回忆起往事，她的语气竟有些温柔。

“我在那里打理了许多花，那时是春天，野花成片绽放的模样，让我至今难忘。”

因为封印的缘故，弥天无法踏出神庙半步，于是炽地将摘来的花细细编织成花环。她动作生疏，全然不像养在深闺中心灵手巧的小姐。

弥天坐在檐下阳光所不及的阴影处，注视着笨手笨脚的她，从前只倒映着滚滚岩浆与无边黑暗的双眸里，倒映出了一个对着阳光和花田傻笑的女子。

“看，是不是很漂亮？”

炽地举起花环问道，脸颊如同施加了春色的胭脂。

“嗯。”

他微微点头，唇角不经意地扬起。

炽地笑盈盈地跑上台阶，将花环轻轻戴在他的头上，挽起裙摆，很自然地在他身侧坐下。

“今天天气真好，要是天气一直这么好就好了。”

惬意地晃动双脚，炽地露出天真的笑容。

弥天的眼底飘过一丝难懂的神色，忽然问：“倘若有一天，这方天地变成了枷锁，你会作何打算？”

“什么？”

炽地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纵目望向并不存在的远方，弥天不动声色道：“没有什么是永恒的，这里也一样，现在这样，也是。”

这番话，像一根极细的针，毫无防备地刺进了炽地的心里，她失神了片刻，眼神一扫之前的澄澈天真，浮现出几许宁静与淡然，随之，微微一笑。

“或许正是如此，它们才会这般肆意绽放，竭力将须臾的美丽刻在这人世间。”

空地上的花田，在阳光与微风中瑟瑟摇曳，摆动着轻柔的花枝，偶有蝴蝶停歇其上，叫人不忍惊动。

弥天的目光，在炽地脸上停留了几秒，重新收回的视线里，平添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温柔。

“咦，你今天难得开心哦。”

炽地探索的表情和语气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还好吧。”

他干咳了一声。

“可是你刚刚在笑呀。”

“......”

“好啦，逗你的。”

“...... ......”

“啊，又笑了！”

“我先回去了......”

“别呀。”

望着弥天局促逃离的背影，她在身后笑得乐不可支。

那阵愉快的笑声，穿越千年前的花田和春阳，浅浅地洒落到眼前这片银色的月光中。炽地似乎仍停留在回忆里，只是眼前的她，身旁并没有那位叫做弥天的男子，笑着笑着，她的眼中落下了泪。

阿陆没有说什么，只是眼底游戏作乐的神情已然隐去，而微澜，眼眶早已有些泛红。

“那老方士的暴毙，终究被宫中察觉。”

炽地怅然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大王心中惊惶，便以火神被妖邪之物侵蚀为由，集结了数百位方士，在庙宇四周布下更牢不可破的结界，如此仍放心不下，又召集重兵把守。无法获得食物的我，不久便死在了庙中，因为不愿从弥天身边离开，灵魂便附身在了庙宇上，百年后成了怨灵。”

“那么弥天他......”

微澜脱口问道。

“他已经消失了。”

阿陆先一步回答，依旧注视着前方的女子。

“什么？”

微澜有些错愕。

“庙宇四周的咒印，对于本就身受重伤的弥天来说，无异于缓慢摧刮的利刃，他能撑那么久，想必也是放心不下你一个人。”

阿陆的唇边勾起浅淡的弧度。

炽地情难自持，忽然伸手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中渗出，溅在地上，又消失不见。

“你想要为他正名，对吗？”

阿陆语气温柔。

炽地点了下头，似在竭力忍住哭声。

“那么，既然如此......”

说着，阿陆举步朝她走去。

电光石火间，一阵猛烈的爆炸声在门外蓦然响起，整个殿宇随之摇摇欲坠。

“不好，”微澜震惊万分，“定是工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