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叫郑春景。”
入座后,她怯生生地报出了自己的姓名,有些发黄的长发编成的辫子搭在肩头,搭配那张白皙却生有小小雀斑的脸,整体而言还算清秀。“早几年听村里来过京城的大叔说,长安城南有座专门驱邪除妖的官署,多麻烦的怪事都能摆平,便想着来碰碰运气。”女孩的声音细细的,面对阿陆与阿肆,一直不太敢抬头。
阿陆专注吃着碗里的热汤饼,百忙之中抬起头来瞟了她一眼,好奇道:“所以你是遇到怪事了?”
郑春景神情紧张地点了点头,攥紧了放在双腿上的手。
“究竟是何怪事,还请姑娘详细讲讲。”端坐在案几对面的阿肆将酒盏推送至她面前,微微一笑:“不必拘谨。”
听他这么一说,郑春景反而更局促了,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终于鼓起勇气似的抬眼看向了阿肆,“是这样的,大约三个月前,我们村里来了一个自称神使的女人,从她来之后村里便频发怪事,我怀疑她是妖怪。”她声音依旧细弱,语气却透着谨慎与决然。
“神使?”
阿肆脱口而出。
“是的,”郑春景又点了下头,“一开始她出现在村子东北边,声称可以给人看事,且分文不收,最初并没有人在意,可等她将遮面的幕篱摘下来后,因为长得过于漂亮,男人们迅速被吸引了过去,我不记得当时有谁问了什么问题,只知道她好像只是选择性地点出了几个未说话的人,指出他们当天会发生一些事,就像她说的那样,那些事都发生了。”
“是好坏参半的事,还是都是坏事?”阿肆又问。
“都有,但大多数都是坏事。”郑春景皱了皱眉,“比方说谁会摔断腿,谁会失足掉进水井中,被指出会发生这些事的人,哪怕有意避祸都无法幸免,而且全部都是在当天夜里就应了谶。断腿的人和落井的人根本没有事发的印象,就好像睡到一半,坏事自然而然就发生了,好在都被及时搭救。”
“的确像是喜欢恶作剧的妖怪会做的事。”一旁,阿陆举着筷子,幽幽地嘀咕了一句。
阿肆若有所思,正要开口,郑春景这边已经高声推翻了阿陆的话:“不是的,不单单是恶作剧,那个女人根本就是冲着大家的性命来的。”她的神情有些激动,飞快地说道:“那个女人在名头打响之后,向村里管事的里正要了间屋子住了下来,对外声称自己是什么玄鹿神的使者,游方修行在此处下榻,可以保佑一方平安,因为她说过的事都应验了,不出一个月,大伙儿就都成了她的信徒,参拜过她的人简直跟魔怔了一般,凡事不论大小都要先向她请示,就连生了病也不看医,家里穷到粮食都不够了,还要匀出一大份给她供过去,我阿爹就是听信了她的鬼话,才落得,才落得个......”她忽然不再说下去,眼眶一红,不甘地垂下了视线。
默默地注视着她,阿肆似是暗自叹了口气,平静道:“明白了,我随你去看看。”说罢,站起身来。
郑春景一愣,迅速抬头望向他,“现在吗?长安城不是有宵禁......”
“夜叉寮办事不受宵禁管制,走吧。”阿肆淡淡地解释,随即又看了她一眼,“或者郑姑娘先休息一晚,我们明晨再出发?”
“啊,不,不是......”郑春景脸上绯红。
“且慢且慢,”阿陆边说边放下碗筷,也一骨碌站了起来,看着阿肆道:“你要一个人去吗,我随你一起吧。”
“不必了,官署里最好有人留下,”阿肆看了看他,继而戏谑一笑,“之前那雀妖把你折腾得够呛,这次你就在署里好好休息吧。”
阿陆表情一僵,忽然无奈地笑了一声,又大喇喇地坐了回去。
“那么就事不宜迟吧。”阿肆收起笑容,回头对郑春景道:“烦请郑姑娘带路。”
郑春景好像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局促地点点头,捞起手边的包袱,起身追了上去。
身后,背靠廊柱而坐的阿陆支起一条腿,望着二人匆忙离开的背影,探手入怀,眼中闪过了一丝说不清的神色。
这次要去往的村子离长安城不算太远,黄昏出发,到破晓后差不多又过了半个时辰二人就到了村口,敢在距离京城这么近的地方招摇,不得不说句勇气可嘉。
远远望见不少村民出了门,一个个形色匆忙似乎还抱着不少东西,阿肆颇为在意地问郑春景道:“这些人要去做什么,朝拜那神使么?”
不屑地哼了一声,郑春景的声音冷冷的,“不论刮风下雨,这些人都雷打不动得虔诚,简直跟中了邪没两样。”她看了阿肆一眼,“走,我带你去看那个骗子。”没走几步,忽见她又停了下来,转身道:“差点忘了,去她那儿是不能带除供品以外的其他东西的,可能需要公子把武器暂存在我家。”
“武器?”阿肆脚步一停。
看着他,郑春景为难地笑了笑。
默然片刻,阿肆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的弑妖刀。
据郑春景说,这位“神使”自称厌恶杀伐气,若是要见她,不仅不能携带锐器,就连每家每户都有的农具都不许携带,没办法,为了顺利调查,也只能先找个妥当的地方把佩刀存放起来了。
虽然心有迟疑,可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那行吧。”
他点了点头。
郑春景的家在村子西边,推开门,但见一片狼藉映入眼帘,明显还有被翻找过的痕迹,阿肆抬头看了看从房顶破洞漏下的一束天光,视线还未来得及收回,便听得一阵脚步声从内屋传来,门帘唰的一声被掀开,只听郑春景脱口道:“阿爹!”
循声一看,竟是个枯瘦佝偻的男人,眉眼间只能勉强看出与郑春景有几分相似。
看到自己的女儿,那男人忽然神色一振,飞快冲上前来,掐着郑春景的手腕便质问道:“钱呢?你把钱藏到哪里去了?快说,你把钱都藏到哪里了!”
男人情绪激动,动作蛮横,阿肆见状也是惊了一下,赶紧上前去制止。
“都被你拿去买了供品,哪里还有半个铜子,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郑春景看上去也气的不轻,一把甩开男人的手,反过来怒道:“明明身体已经这么差了,就不能在家好好安分吗?那个女人到底给你灌了什么**汤,非要上赶着把整个家都掏空了送给她!”
“我要钱!我要钱去买花果,快把钱交出来!”男人不顾体面地大喊大叫,好像完全把阿肆这个外人当了空气,面对自己女儿的阻拦也是全然无动于衷。
忽然,他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将阿肆猛地甩开,拔腿就往门外冲,整个人仿佛失去了理智。
“阿爹!”
郑春景神情一变,大喊着追了上去,眼疾手快把男人压倒在地,一把将他的手反扭到背后,不顾他破口大骂,急急地望向阿肆道:“快把墙上的绳子给我,快!”
一番张望,阿肆赶紧从墙角抽下一圈麻绳,有些无措地递给了郑春景,见她一个瘦小的女子三两下就制服了眼前失控的男人,惊讶的同时,不禁也有些心生佩服。
“自从去参拜那个女人后,阿爹的身体就每况愈下,”郑春景边说边用力把男人往内室推搡,“今天说什么都不能让他去了!”她砰的一声关上房门,锁上了锁头,面对门后那些不堪入耳的咒骂仿佛已经习以为常,麻利地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后,收起钥匙,长呼出一口气。
“好了,我们也准备一下出发吧。”她回头看了阿肆一眼,强打精神地一笑。
阿肆愣愣地看着她,回过神似的,也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容,朝四下望了望。
郑春景见他拿不定主意,便大步走到一旁,打开了一个隐蔽的箱子,悄声道:“这是我过世的娘亲存放旧物的地方,阿爹不会碰。”
阿肆点点头,低声道了一句“多有得罪”,走上前将弑妖刀放了进去。
“对了。”临近出门,郑春景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有何不妥吗?”
“保险起见,还是烦请公子换上我阿爹的粗布衣服吧。”她讪笑道:“好像有些太出挑了。”
“......好吧。”
在郑家屋子看到的一幕,隐约搅动了本该某些沉淀在回忆中的画面,走在去神使居所的路上,阿肆不自觉地陷入了沉默。
似曾相识的记忆,有些不同的是,那粗鲁得如出一辙的男人,跟他并无半点血缘关系。
“叫你买的酒呢?”
桌案上的饭菜被愤怒掀翻,男人双目赤红地瞪着面前给他做羹汤的女子。
“刚给汀洲交了念学堂的费用,这是你当初承诺过的。”女人看着他,神色镇定地解释。
门外,年幼的阿肆低头攥紧衣角,眼底晃动着倔强与委屈。比他大不了两岁的流渚有些担忧地看了看他,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是,我当初是答应过顺带照顾你儿子,可你也不能得寸进尺,如今又带了个赔钱货回来,你哪来的那么多闲事要管?我有多少钱让你发善心?”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大,脾气越来越冲,“你是不是在外头有人了?那小野种到底跟你什么关系!”
“够了,”女人似是忍无可忍,“你要吵架我不拦着,但至少请你放尊重一些,那孩子只是我在寺庙前捡的......”
啪——
一声干脆的巴掌声让门外的阿肆身子一颤,他忽然甩开女童的手冲了进去,飞快拦在了女人跟前,望着比他高出许多的男人,怒目切齿地大喊:“不......不许你欺负我阿娘!”
“汀州,你先出去。”女人一把扶住阿肆瘦小的肩膀,冷冷地盯着丈夫,低声催促了一句。
“反了教了!臭小子,你怕我不敢揍你么?”男人气得脸红脖子粗,上前一把揪住了阿肆的衣领,扬起拳头就要往他脸上挥。
一伸手,女人敏捷地架住了男人的拳头,脸上掠过一丝怒色,将阿肆往门外重重一推,沉声道:“听话,快走!”
阿肆摔了个趔趄,铁青着脸又扑上了上去,冲着男人的腿就是狠狠一口,男人瞬间勃然大怒,抄起手边的砚台,二话不说,用力就往阿肆的头上砸下。
一瞬间,他跪倒在地上,耳朵里一阵嗡鸣,隐约只听见母亲发出的惊叫,随即是一男一女更为激烈的咒骂声,目光忽然无法聚焦了,恍惚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外闯了进来,勇敢地拉起他的手,带着他跑了出去。
从头顶淌下的血染浸到眼睛里,染红了视线,他忘了疼,甚至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就在一念之间,那个男人是真的准备杀了他,丝毫、丝毫没有迟疑......
所以,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母亲么?
“流渚,流渚我要回去,让我回去。”他惊慌无措地掰着那只紧握自己的小手。
女童小声抽泣着,用力抹了抹眼泪,拉着阿肆奔逃的手一路上都没有松开。
许久之后,他还偶尔会从梦中忽然醒转,梦里那方高举的砚台离自己只有几寸远近,母亲已经不在了,而流渚,陪读睡去的流渚,静静地伏在案头,睡颜安稳,轻阖着那双如水氤氲的墨瞳。
他脱下自己的外衣,轻轻盖在她的身上。
思绪不受控地往回走了好远,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那位“神使”的住所,还未进去便能听见从里头传来的嘈杂的人声,郑春景正要跟阿肆交代些什么,一个冒失的人影忽然从身后跑来,一不留神,猛地撞上了阿肆的肩膀,怀里的瓜果供品瞬间散落了一地。
郑春景忍不住骂了那男人一句,赶紧蹲下身帮他拾捡起来,阿肆也没说什么,也一同俯身帮起了忙。
那人不停地道着谢,期间和阿肆匆匆打了个照面,阿肆发现他双颊凹陷,面色如土,与郑春景的父亲气色相仿,二人心神不宁的模样也极其相似,心里不禁掠过一些诧异。将最后一颗散落的水果交还过去时,他佯装不经意地触碰了一下那人的脉搏,接触过后,心中的诧异不由更深。
那脉搏微弱得异常,按理说,人到了这种地步,应该连走路都成困难,可他居然还能跑动。
一丝古怪涌上心头,阿肆缓缓起身,侧首望向屋内,见村民们熙熙攘攘,仿佛正在翘首张望着什么,果不其然,所见到的身影全都是如出一辙的孱弱,就像是一群被吸干了养分的树木,而更古怪的是,明明是一群形容枯槁的人,精神状态却十分饱满,近乎于亢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