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利落的脆响后,上一秒还狠决无比的竹杖,忽自主人手中无力脱落,遥遥地地摔向了九尺外。
白猿谷,月圆夜,山巅古松下,遥影的剑精准无比地指向了白髯老者的喉咙,黑发红瞳,俊美无双的脸上,不见轻蔑,只有冰凉的杀气。
“你想要我谷中的秘泉之水‘玄醴’,去献给你的主公。”望着那双暗沉的红瞳,老者自嘲似地勾起嘴角,“可想清楚了?”
月光点染在遥影的眉宇间,于眼角至颞部隐约现出细细的黑色鳞斑,森冷且妖诡,他持剑的手丝毫未动,只是面无表情道:“秘泉在何处?”
不远处,兵器交接的声音越发逼近,一群戴着白头翁面具的猿猴,正围着一个纤瘦的栗褐色身影缠斗不休,但见猿猴数量众多,身手轻盈,虽是以竹棍为武,攻击的招数却十分凶残迅猛,那女子似是寡不敌众,开始转攻为守。
“没时间了,”她挥出半扇锋利的羽刺,转身大喊道:“还在等什么?!”
眼中杀意忽深,遥影一剑刺穿了老者的肩膀,沉声威胁:“快说!”
飞快握住了遥影的剑,老人忽然敛色道:“倘若让你主公饮下我白猿谷的玄醴,你们令丘山中谷的大旱便会蔓延至整个天下,直至千百年。”他不顾剑刃的锋利,用力一拽,将遥影拽至跟前,牢牢地迎上那双略显奇异的双眼,锐利冷酷的眼神像两把利刃,忽然哑声笑了笑:
“我知道,你有二心。”
“呜呜呜,师兄!”
临近要出门,半路追出的阿陆一把抱住了阿肆的右腿,声泪俱下,全然不顾以往的帅哥形象,“你不能走啊,你走了,我怎么办,我的人生幸福怎么办?”
阿肆不胜其烦地看着他,想把腿抽出,却被抱得更紧,不由硬生生将怒气憋了回去,回头望了一眼檐外的天空,见天色尚早,方才略略释然了一些。“有事说事,别来这一死出......”他无奈地瞥了阿陆一眼。
闻言,阿陆立刻见好就收,冲他嘻嘻一笑,像一只澄澈无公害的小狗。
“其实也没多大事,来来,师兄先坐。”他迅速换上一副殷勤的模样。
一注温酒倒入盏中,阿肆的手不自觉晃了晃,看向阿陆的眼神仿佛在看傻子一般,缓缓吐出三个字:“仙人跳?”
“是啊。”盘腿坐在对案的阿陆无奈地叹息,“未曾想我堂堂岑松云竟也会吃上这种哑巴亏。”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人家勒索你多少钱?”阿肆的语气有丝不耐烦。
他这师弟眠花宿柳惯了,放在几年前,哪怕师父心大纵容,好歹还有师兄妹偶尔说两句,如今少了人管束,竟越发行事荒唐起来。
“不是钱的事......”
阿陆耷拉着脑袋,摸了摸躺在腿上打呼噜的玄将军,眯着一双金瞳的黑猫,张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你......”阿肆舌根一僵,额角忽然迸出了一道青筋,飞快将猫咪薅了过去,“你让人家姑娘怀孕了?”他沉着脸问。
阿陆没有回答,又叹了口气。
“岑松云,你简直离谱!”阿肆捂住猫咪的耳朵,恨铁不成钢地开骂:“仗着你是外国人就在男女之事上毫无规矩,我怎会有你这般荒唐的同门!”
被劈头骂了一通,阿陆似是这才反应过来,慌得抬起头连连摆手,“什么话......我何时做出这种事了?还有什么‘仗着是外国人’,这话说得也太生分了吧?”
“那你说,到底怎么回事?”阿肆还在气头上,半信半疑地松开了捂住玄将军的耳朵的手。
“我真是无话可说,我就稍稍走神了一会儿。”阿陆咕哝了一句,撑着下巴移开了视线,神情有些郁闷,“是咒,被一个妖怪,下了咒。”
给猫咪顺毛的动作稍稍停滞,阿肆的脸上浮出了一丝费解。
“总而言之,是这么回事,”蹭了下鼻子,阿陆开始低声讲述起来,“昨天晚上,我在平康坊的三娘家喝酒——”
所谓平康坊,尤其是平康坊东三曲,长安最负盛名的烟花柳巷,经久为文人士子风流郎君追捧热衷,除了才色双绝,温婉柔丽的大唐女子,更不缺姿容绰约的异邦美人,阿陆素来落拓潇洒,几乎成了曲里的熟客,加上生了一副不似人间的好皮囊,受欢迎程度可见一斑。
要说到底谁占了谁的便宜,咳,五五分账吧。
“哎哟,岑郎君,好久不见了!”一进门,妆容艳丽的年轻鸨母便柳腰轻摆地迎了上来,香罗扇直往阿陆胸前扑,“这么久不来,去哪里风流了?”
阿陆倒也受用,只是笑道:“暂时离了趟长安,为了给姐姐赚钱买簪花。”说着,很自然地从怀中取出一只银簪,轻轻插在了鸨母的发髻上,修长的手指有意无意轻划过她的耳鬓,将一缕青丝别在了她发烫的耳后。
鸨母稍稍愣了愣,险些笑得合不拢嘴,嗔怪道:“就你一张巧嘴,比鹦哥儿还会讨人喜欢。”
俯身靠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阿陆的薄唇扬起一个笑,逗得鸨母脸颊绯红,直拿绣拳往他胸口捶打。
“哎哟,要死了,讨厌讨厌!”
“哈哈哈。”
笑闹之际,一个清脆的女声自跟前响了起来,抬眼一看,竟是个五官巧邃,金发碧眼的异邦姑娘,白皙的额间,一枚纤巧的花钿状白羽,给眉目平添了几分轻盈的秀气。与周遭略显不同的气质,让她一瞬间在脂粉氤氲中脱颖出来。
看着她,几许惊讶在阿陆眼中稍纵即逝。
“啊,你是......”回过头去的鸨母,明显怔了一下,刚要开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点了点头,一边自言自语般嘀咕着,一边恍惚地离开了。
收回的目光落在阿陆脸上,金发女子忽然绽开了一个明媚的笑容,一开口,竟是熟练的汉话:“随我来吧,酒已经温好了。”
犹豫了片刻,阿陆不以为意地耸了下肩,“行,那走吧。”
熏香暖帐,烛光袅袅,推杯换盏间,气氛暧昧得恰到好处。
“你是从哪里来的,回纥?还是大食?”阿陆用手指轻轻撩起她的一缕金发,温柔地贴在唇上,抬眸的瞬间,眼神深邃蛊惑。
女子用一杯酒巧妙隔开两人的距离,略显生硬地笑了笑道:“奴家从很远的地方来。”说着,又小心向阿陆敬了杯酒。
“嗯?有多远?”阿陆有心逗弄她,故意欠身靠近,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比你我此刻的距离还远?”
脸上微微抽搐了两下,女子一把放下酒盏,忽以一个轻巧的起身抽出了自己的手,后退半步后又匆匆笑道:“奴家的家乡在......呃,在......”她似是纠结了一下,忽然眼前一亮,“在砂国,对,古砂国。”
如此偏门的地方,说出来应该不会被识破......
“砂国?!”
这厢,阿陆却变了脸色,脱口道:“你是砂国人?”即便是长安城中,也鲜少有砂国人的踪迹。
这大漠腹地的国家,更像是某种飘渺神秘的海市蜃楼,有人自西域商人口中听闻过它,有人穷极一生在寻它,还有人,恐将躲它一辈子。
似乎也没料到他反应会这么大,女子稍是一愕,又赶紧扯起一个笑,迎上前给他端上了一盏酒,“来,岑公子,奴家敬你一杯。”
“等等,”阿陆挡开酒盏,一脸震惊地盯着她,“你当真从砂国来?”
表情似是有些不自然起来,女子赶紧笑着点头,“那个,岑公子,我们......”
“我有话问你。”阿陆忙不迭道,脱口而出后却顿住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古怪在脸上闪过。
一时有些紧张,女子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酒盏。
“罢了,你也是瞎猫撞了死耗子。”片刻后,他抬起那双幽邃的碧眸,似是愉快地扬起唇角,将错就错道:“事到如今,也别辜负了这番良辰。”
“唉?唉!”
忽然被握住手腕拉向了卧榻,还未反应过来,已被阿陆翻身压在了身下,见那浅栗色的长发镀了烛光,如流水般从他俊美的面庞滑过,轻轻垂落在枕间,她不由大惊失色,而阿陆却笑意更浓,二话不说便开始熟练地解开自己的衣衫。
“且......且慢,你这是做什么?!”
“嘘,我来帮你。”
“喂,你这家伙......混蛋!”
她终于爆发了,但听羽翼扑腾的声音,一阵烟雾后,狼狈地落在了房间中央,恢复了原有的模样,“姓岑的,你可别得寸进尺。”她扯过自己的衣服,又羞又怒道。
一眼看去,竟是个身形娇小的女子,一头栗褐色的长发,杏眼白肤,唯一不变的,只有那额间纤巧的白羽花钿,而此刻,那花钿似乎都因主人的怒气炸毛了一圈......
“好你个岑松云,早就听说你风流,没想到这般好色。”她拂袖振出一把剑,冷声道:“姑奶奶的豆腐岂能让你白吃,今天若不答应我一条件,休想活着出这个门。”
阿陆慵懒地抱起双臂,似乎毫不意外,只是笑了笑道:“话可不能说太早哦。”
她不屑地哼了一声,“你身边缺了那把趁手的武器,还真未必是我对手,更何况——”她忽然笑容一寒,“如今,你已中了我的咒。”
“什么时候?!”
阿肆端着酒盏,语带诧异地问。
“就,把那家伙拉到床......”
“好了好了,”阿肆无语地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灌了一口酒,“你继续。”
阿陆郁闷地又叹了口气。
说实话,接下来的内容,并不是太想去回忆......
“区区小伎,对我可起不了作用。”
床榻上,他不以为然地整了整衣领,要起身,却听对方补刀了一句:“中了我这咒,从今往后无法靠近女色,不然就会看谁都是男人。”
“哈?”阿陆茫然地皱起眉头。
“不信,你便试试。”
“所以,你试了没有......”这厢,阿肆忍不住又问。
阿陆一头抢在案几上,声音有些欲哭无泪,“简直是噩梦......我一出门,鸨母就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本想着无事发生,谁知道.......她挽住我胳膊的瞬间就变成了一个胡子拉碴满脸横肉的大爷,阿肆,你能想象那画面么?一个大爷,伸手摸你胸,还调戏你......”
忍笑差点没忍住,赶紧抿了一口酒,稳了稳心绪,“想象不到。”阿肆轻咳了一声。
“啊......我感觉自己不干净了......”
“咳咳,所以,她到底要你做什么?”
“要我,”阿陆苦兮兮地抬起头来,“帮她杀一个妖怪。”
“什么妖怪?”
同样的问题,离开平康坊前,阿陆也是这么问的——
“我的搭档,刺客遥影。”
坊墙上火把的光将她的影子斜投在地上,拉得很长,那双漂亮而倔强的杏眼里,透着冰冷的恨意。
阿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听说过。”说罢,放下呼呼大睡的玄将军,站起身来。
“等等,你得帮我解咒啊。”见他要走,阿陆急了。
回头看了他一眼,阿肆漠然道:“自己玩脱了的烂摊子,自己收拾,这咒,我解不了。”话音一落,便走下台阶,朝破落的乌头门走去。
“不是,你别,”阿陆发出一声哀嚎,“抛弃你的兄弟见死不救,还背着包袱,未必我就这么惹人烦?”前不久还被那镜妖折腾得够呛,就不准备多休息些时日么,又不是感动大唐劳动模范……
阿肆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脚步丝毫不见停的。
“岑轩冕,你要去哪儿?!”
“去平康坊。”
“不是......你?”
阿陆彻底石化。
“不是,妖怪,快还我纯情大男孩阿肆!有什么事,冲我来!”
“傻子。”
阿肆的眼底有了一丝促狭的笑意。
眼巴巴望着乌头门开了又关,阿陆呆立了半晌,暗自叹息,走回案几边坐下,拿起酒壶晃了晃,不由开始怀疑人生来。
郁闷之际,只觉一团若有若无的风,带着星点漂幽的磷火,悠悠地落在一旁的阴凉下。
这熟悉的气息,哪怕不回头也知道来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