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除妖吏 第22章 光与雪之处

“最后......的碎片？”

李如水喃喃道，神色担忧地望向银烛。

“云纹镜亦或是青鸾镜，不过称谓而已，我银烛自有判断，”银烛在李如水周边唤起结界，自手中缓缓凝聚出一把青光浮动的长剑，“但仅凭你这一面之词，又何以说动我。”他语气一寒，如风般持剑冲向阿肆。

惊慌想要上前，李如水却发现怎么也动不了了，只见两人的剑锋在黑暗中碰撞出凌冽的火花，一阵红光撞过，银烛猛然后退了半步，而阿肆的刀分明不愿给银烛任何喘息的机会，紧随其后的是更加不留情面的攻击。

如此下去定会出事，李如水急急看了一眼手中紧攥的云纹佩，不作犹豫，飞快念诵起咒文，来自玉佩的光立刻汇聚成束，如箭矢一般朝阿肆飞去。

虽然及时闪身，那锋利的青光还是割破了阿肆的面颊，一丝鲜血很快渗了出来。阿肆眼中升起一抹阴沉，面颊上的创口快速愈合，残留的血渍，如燃烧过后的灰烬般在风中飘散，他忽然唤起更凶狠的弑妖咒，刀刃上的红色雾瘴瞬间变浓，将顷刻间飞驰而来的光束轻易击破，而那光被破后却并没有消散，而是迅速迸发成了一团扰人视线的雾。

就是现在！

银烛持剑冲了上去。

风声烈烈，层云在天边翻滚，所持之剑的青光映照在他碎痕隐显的脸上，从眼睑剥落的皮肤，随风迸溅到黑暗中，如同破碎的透明琉璃，于微处激起了细不可见的涟漪。

只要将碎片交给孤光，青鸾幻境便会恢复如初，流萤也会苏醒，而自己便能够，便能够......

电光石火间，一丝碎裂的声音分外清晰。

他的喉咙蓦然一紧。

无色透明的血液，一滴、一滴砸落在地上，仿佛溅起的冰花。

结界轰然碎裂，目睹一切的李如水，眼中瞬间噙满了惊恐的泪水。

两人已经近在咫尺，可银烛手中的剑竟是刺向了自己。

他......竟然自戕了......

弑妖刀悬停在半空中，阿肆握刀的手不由得微微一震。

“你......”

银烛显然也有些错愕，只是挣扎着瞪向阿肆。

温度骤然变凉，四周忽然狂风肆虐，李如水呆呆地望着银烛，看他的身躯变得透明，继而碎裂，化作一团没有温度的光，就这样消失在了自己眼前。

双腿，忽然无法站立......

“这个疯子！”

阿肆难以置信地后撤了半步。

与此同时，风势渐大，可周围的草木却无分毫摇晃，视线无意中一扫，竟发现脚边的土地缓缓覆盖上了一层类似于冰霜的东西。

不，不对，他心中一沉，反应过后蓦地抬起头——

中天的云层不知何时已全然消散，就连星月也不见了踪迹，整个天穹，就如同一片没有生命的琉璃顶盖，而就在下一刻，一大片琉璃剑雨忽然自半空中显现，呼啸着飞了过来。

弑妖刀旋开半壁屏障，勉强将剑雨拦下，阿肆的眼中掠过一丝复杂，只见剑雨飞来的地方，竟渗出了零星的青光，那光晕散开去，越来越大，益发耀目，忽然汇聚成了人形，但见银发纷飞，青瞳森寒，有着和方才死去的妖怪几乎如出一辙的容貌，只是显而易见，来者另有身份。

“孤光。”

低声道出这个名字，一痕如火的灼红在他冷静幽邃的双瞳中晃过。

随着琉璃咒的扩散，周遭的一切开始飞速地褪去生命，变成仅能维持原形的透明结晶，弑妖刀的结界在势不可挡的冲击下开始摇颤，眼见连身下这方土地都难以保全，阿肆望了一眼还陷在悲痛中的李如水，果断地拔出刀鞘，向她用力投掷过去，飞旋而去的鞘，顷刻间在她身边支开了一个仅容一人的结界。

握住刀柄的手泛出青白，阿肆吃力地向前迈了一步，从唇齿间呼出的气息竟也变作了灼灼的焰丝。

“仅仅一把淬了怨的刀，又岂能阻挡我的法术。”

天边，孤光衣袖翻飞，银发乱舞，美丽的脸上带着轻蔑的笑，恍如疯狂降罪于人间的神祇。“简直是螳臂当车。”

她冷笑一声，扬手挥去一片锋利的碎刃。

但听啸声过境，剑雨的寒气在半空中骤然闪烁，阿肆略微侧首去躲避那刺目的光，忽听得结界崩散的声音。

不好！

他猛地回头，却在下一刻，只听见兵刃相接的脆响，熟悉的气息环绕成猩红色的瘴，在眼前翻滚浮涌——

一头浅栗色的长发在琉璃光的映衬下显得越发妖诡，持刀而立的少年，以他一贯慵懒的声音轻轻笑道：“那么，两把呢？”

看清来者，阿肆的脸上瞬间出现了惊诧的神情。

“阿陆？！”他脱口道：“你怎么来了？怎么找来的？！”

“倘若我说是老岑跟我拖了梦，你信不信？”

阿陆勾起一个不羁的笑容。

阿肆愕然地看着他，一时竟忘了反驳。

“冷宫里死了一个疯癫的妃子，”听他没言语，阿陆又略嫌无趣地解释起来，“‘伺候’过她的那些个老奴婢，怕她变鬼寻仇，便偷偷摸摸地来官署找到了我。我又不是和尚，也不是仵作，便随便应付了一下，居然还拿了不少雇金，简直荒谬。”说着，他忽然笑了起来。

“所以......那些长嘴婆子便把圣上巡游的事告诉了你。”

阿陆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偶然听到的，我可没打听。”

开玩笑的，其实是某个挂念你、却又无法跟随你的女子预感你会出事，苦苦相求，我这才一路打听寻摸着找了过来。

阿陆在心里吐槽。

不再追问，一丝难以描摹的神情在阿肆眼底闪过。

“要聊到什么时候。”孤光神色厌恶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不过又一只蝼蚁罢了，就是来十个，结局也是注定的。”她的眼神刹那间跌入了冬天，苍白的双手在胸前结出一个古怪的印，原本浅青色的瞳孔，一点一点变得透明，仿佛献祭了最后一丝的情感。

冰屑般的琉璃碎片在空中乱舞，咒文从孤光唇中飘出，加快了将万物变作琉璃的速度，两把弑妖刀上都出现了或深或浅的裂痕，结界即将溃散。

“今天怕不是要交代在这里了。”阿陆眉头紧锁，却还有心情开玩笑。

看了一眼刀刃上新增的裂痕，阿肆忽然凝神道：“你先拖住她。”说完，闪身冲向前方。

“开玩笑的吧？！”

“只需刹那。”阿肆的眼中掠过几分凌冽。

疾驰中，琉璃碎屑携狂风扑面，在他脸上、颈上留下了几道触目的血迹。望着阿肆的背影，阿陆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不禁变了脸色，呵止的话刚到嘴边，便见阿肆在奔跑中忽然持刀割破了自己手腕，鲜血瞬间飞涌而出，如树木的根须般牢牢扎入地底，似是稍一借力，便将他整个人高高地抛到了半空。

与阿肆面对面的刹那，孤光念咒的双唇略微停顿了半秒，飞舞的碎屑连同她银色的长发短暂地悬停在空中。那双已经看不出任何情绪的透明的双眼，似乎也极快地闪过了几分慌乱。

“共生之灵......”阿肆低低地诵道，眼神狠厉如同降临人世的夜叉，“现身！”

红色的血咒化作一张巨大的网，自阿肆背后张开，变成千丝万缕将孤光紧紧束缚起来，发现无法挣脱，孤光发出一声怒吼，不受控制的力量在两人之间爆炸开去，仿佛有无数片琉璃在同一刹那砰然破碎，耀眼的光芒几乎照亮了半壁天空。

树木、乱石，以及不再流动的河川，在两股咒力的冲击下纷纷变作粉尘。

“阿肆！！”

混乱中，阿肆依稀听见阿陆的声音响彻在远处，竟是鲜少有的无措与惊慌。

意识熄灭前的最后一刹，只见一双沉静无澜的眼睛，自那扶光中缓缓睁开。

“要闹到什么时候。”

面对眼前面露慌张的银发少女，巫祝的眼底一如既往的温柔，没有丝毫责备之意。

“你......”

孤光不敢相信地盯着他的脸，短短数秒内，眼中的神情由惊诧、羞愧，归至愤怒，忽然抬手给了他重重的一耳光。

突如其来的一巴掌，巫祝愣了半晌，不敢相信地喃喃道：“居然真动手......”

孤光红了眼眶，再度抬起手，还没打上去便被巫祝飞快地握住了手腕，“好啦，知道你心里有怨，但是不要以这种方式，好不好？”他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

“你觉得我很可笑么？”孤光的声音有些发抖。

巫祝轻轻摇了摇头。

“那为何要拿我作消遣？”她大声质问道，狠狠地甩开了巫祝的手。

“我从未拿你做消遣。”巫祝认真地注视着她浅青色的双眼。

孤光一边点头一边哂笑，“好好，你没有消遣我，你只是行你的职责，随手封印了我这个妖怪，你做的对，都对。”

无言地注视着她，巫祝的眼底有什么无力地闪过，只是轻声道：“倘若我真要封印你，又何必将你留在身边，同你喝那些酒，说那些话。”

“你是怕我戏弄那些个公子大臣，坏了你一国巫祝的好名声，”孤光眼眶泛红，悻悻地移开了视线，“你就是个怕孤独的怪人。”

巫祝眼神渐深，唇边依旧带笑，却也不置可否。

“你走吧，”孤光低声道，“我不想再看到你。”

“去哪里？”

“跟我无关，你的鬼话我不会再信了。”

遗落在静止时空中的碎琉璃，纷然如飘雪，宁静，却也落寞。

良久，才听巫祝的声音再度打破了沉默，却亦如满天寂寥的飘雪：

“从一开始，我便知会遇见你，一开始，我只是好奇，你会是怎样一只妖怪。我观察了你很久，发现你只是性格顽劣一些，对大都寿春并无多少妨碍，便放任你去了。后来出面将你留下，或许是出自私心，就像你说的那样，我是个怕孤独的怪人。”

孤光似是置若罔闻，泛红的双眼中晃动着看不懂的神色。

“我只是一介凡俗，即便与水神达成了约定，有幸获得预见未来的能力，这份力量也并不算稳定。”巫祝的脸上透出几许难以觉察的黯然，“许久之后，我只看见你会拔剑刺向大王，却不知你因何而拔剑。心知最后会封印你，却亦不知，与你相处越久，心中的挂碍也就越多。”抬眸看向孤光，他的声音似是变得压抑起来：“你我相遇，是命定，你我因彼此而亡，也是命定。孤光，这一切都是宿命。”

听见“宿命”二字，孤光低垂的双眸不经意颤了一下。

“吃掉我吧。”

巫祝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她心里一震。

“你置身幻境太久，肉身早已不适应人间，如今又施下这般强大的咒术，对自身损耗过深，若是将我吃掉，至少能恢复至从前的你。”说完这番话，他的眼中添了些许遗憾，却不是为了自己。

“......”

“孤光，我......”

“够了！”

她用力挡开了巫祝伸过来的手，眼中噙着愤怒的泪水：“你以为我找了你八百多年，就是为了听你说这些话？”

巫祝的手惊讶地滞在半空，眼神深处交织着复杂的情绪。

“我找你......不过是想亲口问你，”孤光强忍着喉间的哽咽，哑声道，“如果我这些年有所改变，你是否还愿意像从前那样，再同我一起喝酒，倘若我不再乱来......”她眉头深蹙，肩膀开始微微颤抖。

要说的话实在太多，或许，只是厌倦了等待……

巫祝眼中飞快地掠过了一抹暗色，忽然伸手地将她揽入怀中，压低声音道：“你不用做任何改变......”

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抱歉把你独自留下，抱歉，那些未能说出口的话......

琉璃碎漫天纷飞，像一场光阴回溯的飞雪，穿过数百年默默无言的守护与寻找，一人，一妖立于雪地，不会再错过。

“带我回去吧。”

孤光将脸埋在他发间，低语道。

“好。”

巫祝低声回应。

青色的光晕很快便将两人笼罩，雪就要停了，然而在另一个熟悉的地方，即将会温上一觚新斟的酒。

“等等......”

离去之前，她忽然唤住了巫祝，面带紧张道：“你会消失吗？”

巫祝轻轻摇了摇头，“回到幻境后，我会从云纹镜中分离，只是如此一来，幻境就再也打不开了，而我，也将失去所有的法力。”

孤光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释然，两人相视一眼，眼中重新有了久违的笑影。

“在无限的时间里做个平凡人，好像也不错。”孤光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末了又沉吟起来：“话说，我倒也有件憾事要弥补。”

巫祝稍是一愕，随即了然地笑了，目光越过她肩头，落在结界之外的某处。

“你说我黑发的样子怎么样？”她冲巫祝狡黠地一挤眼。

“没准挺适合。”巫祝十分配合地表示了赞赏。

并肩走向前方，两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光与雪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