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数十载光景,当年的晋阳宫已是无人驻扎,满庭的荒草挤压了花砖,就连门板上的朱红也在风雨中斑驳了颜色,有关前朝的倥偬兵戈,仿佛也随着眼前不复繁华的一切,凋零在了的月下渐深的蓬蒿间。
目光所及,李如水不由恍惚。
身旁,银烛好像也有些意外,喃喃道:“人间还真是瞬息万变。”
“是啊,唯一不会变的,恐怕只有天上的月亮吧。”李如水感慨了一句。
侧首看了看她,银烛神情难以分辨。
“还记不记得我之前教过你的咒语。”他忽然露出一丝难得的微笑。
“来吧。”
李如水从怀中取出那枚云纹佩。
咒文在丹唇间缓缓飘出,像呼吸着一缕燃烧的青烟,那玉佩仿佛感知到了召唤,于朦胧的月色下焕发出了旖旎的辉光,光亮起的瞬间,银烛按捺不住,冲进荒草寻找起来。
还是没有......为何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眉宇间透出几分焦急。
李如水见状,心绪也忍不住混乱起来,咒文不禁越念越快,那云纹佩上的光开始如同呼吸的火焰一般明暗不定,不知为何,她托着玉佩的手竟发起了抖,鼻尖也渗出了一层细汗,不出多时,忽然心口一痛,不由低呼一声,赶紧停止了念咒。
“没事吧?”
银烛愕然回头,声音里竟带着一丝担忧。
咽了下喉咙,李如水轻轻摇头,“没事没事,可能是念太快了。”
几分复杂在眼底掠过,顿了顿,银烛忽然快步朝李如水走了过来。
“喂喂喂,你找不到碎片可怨不得我啊......”
李如水感到莫名紧张,握着那玉后退了半步,一不留神,视线晃到银烛的身后,竟聚焦在了一对诡异的红色光点上。
那两点幽暗发红的光,在齐腰高的草丛中若隐若现,散发出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隐隐叫人后脊发凉,忽然,她一下子反应过来,赶紧冲银烛大喊:“小心身后!”
她怎会忘记,这可是蹲伏在猎场深处,饿狼猛虎特有的眼神,没想到这种地方居然也会有野兽!
只听见一声震耳的咆哮,荒草中猛地跃出了一只似狼若豹的怪物,当即掀起一阵腥臭的风,冲着银烛便恶狠狠地扑食过去。李如水顿时大惊,条件反射地去抽背后的弓弩,一摸却摸了个空,恐惧万分之际,却见那野兽轰然扑倒在残砖碎瓦间,银烛不知何时跃到了半空,熟练地从月光下抽出一把琉璃铸就的长剑,朝那怪物硕大的头颅狠狠劈砍下去。
一道青痕潋滟的光弧斩断了夜色,一瞬间,鲜血喷涌,染红了半边的弦月,那怪物连哼都没哼一声,便狼狈倒地。
银烛无声地落在它身边,双眸中的浅青赫然变成了冷峻幽暗的墨色,如同隐匿着死亡气息的沼泽,虽然只是极短的时间,但这一刻的银烛和先前的他显然判若两人。
李如水呆愣在原地,一滴冷汗,沿着脊背滑落了下去。
“没想到你眼神还挺好。”银烛的神色恢复如旧,轻松一挥手,青光散开,长剑消失了踪影。“久经荒芜的地方便容易寄居非人之物,寻常妖怪而已,不必惊讶。”
倒是说得轻松,李如水心有余悸,“我刚刚差点吓死了。”她擦了擦冷汗,一脸郁闷,“总而言之,没事就好,继续找碎片吧。”
银烛点点头,侧首望向还未来得及找寻的角落。
心里终归是不踏实,李如水神色凝重地望着手里的云纹佩,尝试着稳了稳心神,深深呼吸了一下,启唇念诵起了咒文:
“幻境之物生幻境,流离三界终须归,幻境之物生幻境,流离三界......终须归......”
燃烧的青烟再度从唇齿间飘游而出,她却心乱如麻,目光始终锁定在那断气的妖怪身上,也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明明那东西已经死得很彻底了。又看了看银烛,站在原地的他还在朝黑暗深处凝望,似乎依然没有搜索到任何碎片的气息。
难道,位置又出了错?
脑子里不禁冒出了这样的念头,旋即,忽见银烛身旁已经气绝的妖怪又动了动,就在她还在错愕是否自己看错的时候,那妖怪失去生气的眼睛竟然露出了凶光,血口一张,便朝着银烛恶狠狠地咬了过去。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怎么冲上前的,只听见一声尖叫划破夜空,黑暗在极短的时间内仓皇退场,一道明光烁亮的昼焰迎面而来,毫无征兆又来势极快,像一场骤雨,一卷山洪,而被这场骤变隔绝在外的,是银烛明显慌乱的脸,他似乎大声说了什么,可李如水完全没有听见,想要止步已经来不及了,冷不防脚下一绊,整个身子朝前方飞快栽倒下去。
大业十三年,视线中恍然浮现出了一行诡异的大字——
她突然看见了满目的兵荒马乱,各个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有人死在疆场变了忠魂,有人亡在荒村,成了饿殍,还有人,趁动乱起兵于晋阳,联结突厥,示好枭雄,率浩浩大军南下,直取长安,拥立那炀帝之孙为帝,自领大丞相,封了唐王。
富丽堂皇的殿室内,有术士押来一对年轻男女,皆是极好的容貌,眸眼浅青澄澈,长发似月银白,而那少年,银发凌乱,浑身是伤。
“放了他,你想知道的事,我告诉你。”
女子抬起眼眸,不卑不亢地盯着面前高高在上的男人。
“流萤,不要!”
少年声音嘶哑地大喊。
“放他走。”
“流萤!”
静静地看着她,男人的双眼深不见底,只是平静问道:“此话当真?”
“当真。”
她的神情竟也出乎意料的沉着。
“不要开口,流萤!”
少年的双眼已经通红。
“松绑。”
男人看了身边的术士一眼,术士立刻心领神会,上前解开了少年身上的束缚,少年想要挣扎,却迅速被一道符咒封住了行动,只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
忍不住望了他一眼,女子那双相似的浅青色眸子里飞快地闪过了一丝忧色。
“告诉我,何时能夺取天下,万人之上。”男人带着命令的口吻。
“不要开口,流萤......”少年低声恳求,银发无力地披散着,似是在做最后的争取。
不要开口,会死的......
“义宁二年……”
风乍起,满室烛光摇曳欲灭,随着女子的声音低低响起,她的肌肤开始变得透明,“当今圣上将于——”
“流萤!!”
少年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绝望。
这一声耗尽力气的嘶喊,仿佛在李如水的后背重重推了一掌,她失魂落魄地扑倒在银烛的怀中,半晌都未能回过神来。
刚才看到的,是银烛和流萤的回忆么?
那么,那个胁迫他们的男人,定是李渊了。
没想到他的过往竟是如此沉重,李如水的内心久久不能平复下来。
“笨蛋!”银烛牢牢地抓着她的胳膊,“都说让你留在原处。”
“我看见那只妖怪张口要咬你!”
李如水顿时有种好心没好报的感觉。
“那不过是死前的挣扎而已,本能反应,本体已经死了,明白吗?”顿了顿,他的脸上掠过一丝郁闷,又解释道:“你有没有见过被砍下七寸的蛇?在蛇头落下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还能张开嘴巴,露出毒牙。”
只是部分妖怪会不太一样而已,在□□死亡后还会爆发出一阵颇具攻击性力量,就比如这一只。
“好吧。”
李如水将银烛的手扒开,又心有余悸地看了那妖怪一眼,一股看不太清的黑瘴正从那怪物的身上缓缓升起,看来这下才是真的死透了。
“其实,你没必要这么拼命,”沉默了一会儿,银烛忽然低声道,“既然我做出过承诺,就一定会帮你获得自由。”
“算我头脑发热好了。”
李如水呛了他一句,一抬头,却正好迎上了他的目光,此刻,那双浅青色的眸子里隐隐浮现出她看不懂的神情,但不等她看清,银烛便飞快地将视线移开了。
“我去那边看看。”他丢下一句话,回避似的,转身便走。
怪人一个......
李如水不满地瞟了他一眼。
“对了,”犹豫了一下,她还是说了出来,“刚刚我好像看到了你和那位流萤姑娘的过往。”
似是脚下一滞,银烛愕然地回首看向她,脱口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好像看到了,呃......我好像看花眼了。”她忽然有点后悔自己嘴巴太快。
“你看到流萤了对不对?”
银烛快步走了回来,逆着月光,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啊,我......我好像是看见了,”李如水扯起一个笑,“但是看的不多。”
“太好了,看来是云纹佩与碎片产生了共鸣。”他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欣喜。
“那么,碎片在......”她脱口道,有些没反应过来。
“在这怪物腹中。”不等李如水问完,银烛已经眼疾手快地用一道光刃剖开了妖怪的肚子,很快,一个小小的,泛着奇异光芒的碎片被取了出来,本就混沌不明的月亮在这辉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黯淡了几分。
沉寂了许久,总算重见天日的琉璃碎片,在这荒殿中无声地散发着潋滟旖旎的光芒,就像回忆画面里的流萤本人,美丽而沉静,而此时,这份绮丽也倒映在李如水的眼眸中。她的视线不自主转移到银烛的脸上,看见久违的喜悦在他脸上浮现,心里一软,也不由得跟着露出了笑容。
终于,在废了这么多功夫之后,一切都要结束了。
只是,不知为何,松了口气的同时,似乎有一丝说不清的怅然。。
“有你这样一个冒失的女子忙前顾后,流萤知道了一定也会觉得很有趣。”银烛笑着将碎片收入怀中,一边忍不住说道。
“你的家乡,是什么模样?”她忽然轻声问。
忽然被这么问了一句,银烛似是有些意外,抬头看向李如水,又是一笑,“你是说青鸾幻境?”
李如水点点头。
“青鸾幻境嘛,”他拉着李如水一同坐下,“那是一个完全不同于你们人类世界的存在。”夜风微微吹拂着他的银发,眼前的他,似乎终于卸下所有的防备,眼底有着李如水从未见过的轻松。
银烛说,在流萤还未沉眠的日子里,他们穿越过人间的许多山河,有那么一个秋天,在山间遇到了一位结庐而居的隐者,院前屋后,那男人种了许多清雅的菊花。
男人招待他们喝酒,言谈间尽显洒脱潇然,谈的却都是些玄妙的道与世,银烛不懂,端着酒碗看了看身旁的流萤,发现她好像也不懂,然而那场酒,却喝得很尽兴。
期间,男人趁着三分醉意,给他们诵了一篇还未完成的文章,醉意朦胧的银烛被他酣畅的笑声感染,和流萤相视一眼,也无牵无挂地笑了起来,彼时黄昏向晚,秋色被夕阳镌刻在推杯换盏间,他恍然卸下了身负的重任,觉得自己拥有了和眼前人同等的自由。
一别经年,又过了许多个秋天,银烛和流萤再未去过那座山,那篇乘酒兴而诵的文章,以及男人爽朗的笑颜也忘了大半,但他始终记得文章里安宁祥和的桃源,在这战乱不休的世道间,所有的海清河晏都安居在他的桃源里。
就像他的故乡,青鸾幻境,一个永远与乱世无关的地方。
“远离战乱,听上去真好。”李如水低声喃喃。
“是的,所以我才要把这些碎片带回去,”银烛看了看她,“他们属于幻境。”
听到这句话,李如水陷入了沉默。
他们......
那么他呢?而她自己,又属于哪里......
内心不禁有些纷乱,正出神着,忽听银烛笑着调侃道:“我真没想到,危急关头你还挺仗义的,居然没有先跑。”
又来!李如水的气瞬间又开始不顺了,“我不过是没见过这种状况,一时乱了阵脚而已,你可别太得意,”她忿忿地瞥了银烛一眼,“真要出什么事,我一定撇下你先走。”
“我不信。”
“爱信不信。”哼了一声,李如水站起身来,“既然碎片已经找到了,我也先回去了,”停顿了一下,她又低声道:“记住你答应我的事。”说完,自顾往前走去,刚走了两步,忽听银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跟我回幻境吧。”
身子猛地一震,李如水背对他站在了原地,却听他又接着道:“你不是无处可去吗。”
原来是......这个原因啊。
不知为何,她的心里竟涌起了一阵淡淡的失落。
“谁告诉你我无处可去了。”
她笑着转过身,一抬眼,却见银烛深深地注视着自己,那琉璃般浅青的深处,似隐藏着什么闪烁不停的情绪,如同落月湖面的微光,静默无言,却又透着依稀的执着。恍若月光的银发,被风扬起了几缕,轻轻拂过了他的面颊,展露这番神情的他,自己好像是头一次见。
“我.....”
她欲言又止,往前走了半步,话道一半,忽被一片从墙头闪过的火光晃到了双眼。
只见数十条人影自屋鬼魅般跃下,各个手持刀剑,以极快的速度将他们包围了起来,而坊墙外的脚步声,也随着越发明亮的火光变得嘈杂且迫促。
心里蓦地一惊,李如水立刻攥紧了手里的玉佩。
银烛也是微微一震,刚要伸手去拽李如水,但见刀光闪过,一个黑衣人的长刀已经凶狠地劈了过来。
那人眼神狠戾,透着浓浓的杀气,其余同伴见状,立刻也很有默契地收拢了包围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