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二十,宿管大爷的钥匙串还在走廊尽头叮当作响,冬以安已经醒了。
不是闹钟,是心脏。它像一枚被提前拨快的秒针,啪嗒啪嗒,敲在耳膜上,敲在太阳穴,敲在——
夏栖迟的名字上。
那三个字在黑暗里发着磷光,一笔一划地浮出来,像谁用指甲刻在他视网膜背面。
冬以安把被子拉过头顶,给自己造一个更黑的宇宙,可那三个字还会呼吸,一起一伏,带着红豆面包的甜、洗衣粉的花香、以及——
以及昨夜梦里,夏栖迟凑近时,嘴角沾着的豆沙渍。
“……不就是讲三道题吗?”
他把脸埋进枕头,声音闷得发苦。
可枕头也背叛他,绵絮里全是夏栖迟的笑,带着跳跃的节奏,像走廊尽头越来越亮的窗棂。
五点三十五分,冬以安坐在了书桌前。
台灯是 2700K 的暖黄,光晕像一枚被夕阳遗漏的月亮,软软地铺在《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上。
他先擦桌面——从左到右,顺时针,三遍。
又擦草稿纸——用橡皮轻扫毛边,怕有碎屑硌了夏栖迟的视线。
再擦手——免洗洗手液挤了两泵,指缝、虎口、腕骨,一路凉到肘弯,可一抬头,看见玻璃窗映出自己发烫的眼睛。
那里面住着一只惊弓之鸟。
冬以安叹了口气,翻开练习册。
第 17 页,传送带。
第 18 页,斜面。
第 19 页,滑轮。
他把三道题重新做了一遍——不是“做”,是“绣”。
每一条辅助线都像银线,在纸背穿梭;每一个“f=μN”都像梵文,被他描得微微凸起。
描到“方向向右”那行字时,笔尖忽然打滑,拉出 0.5 毫米的尾巴。
他盯着那尾巴,心跳骤停——
夏栖迟要是看见了,会不会笑他?
笑他“大学霸”也会手抖?
冬以安拿刀片去刮,刮到纸纤维发白,仍觉得那尾巴在嘲笑他。
于是他干脆把整行涂成实心黑块,重新写:
“方向向右。”
写完后,他把草稿纸举到台灯下,透光,像古代匠人检查瓷器胎薄。
直到确认无懈可击,才在右下角画了一个小小的猫爪,用红笔。
那是夏栖迟的猫,叫“摩擦”。
名字是他偷偷取的。
因为——
“摩擦力是阻碍相对运动的力。”
“可我想被它阻碍。”
六点零五分,冬以安出门。
楼道灯是声控,他蹑手蹑脚,怕惊亮最后一盏,像偷渡者。
可下到三楼,还是亮了。
灯光像一把刀,劈开他精心编织的夜色,也劈出他通红的耳廓。
他只好把书包往上掂,让背带压住心跳。
清晨的校园是另一个星球。
石板路上浮着一层薄露,踩上去,“吱”一声,像谁偷偷撕开了信笺。
冬以安低头数脚步——
一步,两步,三步……
数到第七步,他停住。
前面那棵香樟下,躺着一片落叶,叶背朝上,脉络金黄。
他弯腰捡起,指腹顺着叶脉走,走到分叉处,忽然想起夏栖迟睡不醒时乱翘的发旋。
于是他把叶子夹进练习册,当书签。
第 19 页,滑轮组。
滑轮组下面,夏栖迟会写:
“如果绳子质量不计,那么——”
“那么我喜欢你呢?”
冬以安被自己的想象烫到,手指一缩,叶柄在纸页上划出极轻的“沙”。
那声音像暗号。
他快步离开香樟,却在拐角差点撞上食堂运菜的三轮。
车厢里,白萝卜们挨挨挤挤,像一群刚醒的胖娃娃,集体冲他笑。
冬以安忽然就饿了。
可再饿,也不敢停。
他要赶在夏栖迟之前到教室,把桌面擦三遍,把椅子摆成 45°,把红笔小猫对准门口——
让夏栖迟一坐下,就能看见。
六点二十,高三(5)班后门。
钥匙插进锁孔,咔哒。
冬以安推门,晨雾像被赦免的囚徒,呼啦啦涌进来,打湿他的睫毛。
他先开窗——
西窗两扇,东窗一扇,角度 30°,让风形成对流,带走雾,也带走他身上的躁。
然后擦黑板——
今天值日生是夏栖迟,可他还是把黑板擦了一遍,粉笔槽里的灰都倒干净,怕待会儿夏栖迟写字时手指沾白。
擦完黑板,他站在讲台,用粉笔在右下角画了一个小小的力的示意图:
方块,箭头,μ。
画完,又擦了。
那是写给夏栖迟的情书,可太早,天还没亮,不能落款。
他回到座位,把练习册第 17、18、19 页折出极小三角,像三座灯塔。
折完后,又觉得刻意,把三角抚平,只留下一道极浅的痕。
那痕像潮汐线,只有他和夏栖迟懂。
六点二十九分,走廊传来脚步声。
冬以安背脊一僵。
那声音带着跳跃的节拍,像夏栖迟独有的鼓点——
哒、哒哒、哒。
他慌忙低头,翻开草稿纸,假装在写公式,可笔尖只画出一串无意义的圆圈。
门被推开。
“早啊,冬大学霸。”
声音裹着红豆沙的甜,比晨雾还湿。
冬以安没敢抬头,先看见的是白色运动鞋,鞋尖沾着草屑,像一路踏碎星光。
接着是校服裤脚,一只卷到踝骨,一只垂下,随性得过分。
再往上,是夏栖迟的手——
指节分明,捏着半块红豆面包,豆沙从齿痕处溢出,像一枚朱砂痣。
冬以安盯着那朱砂痣,喉结滚动,忽然想起梦里自己用指尖抹掉它,指腹沾甜,醒来还蜷在舌尖。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夏栖迟把书包甩上桌,塑料挂钩撞出脆响,像锣鼓点,震得冬以安心脏发颤。
他这才抬头,撞进一双笑眼。
那眼睛太亮,他只好把目光往下移,移到夏栖迟唇角——
那里,豆沙还在。
冬以安鬼使神差地伸手,却在半空停住,转而指向自己嘴角:“沾了。”
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
夏栖迟“哦”了声,伸出舌头,一卷。
那截粉色一闪即逝,却像闪电劈进冬以安视网膜,留下灼灼白影。
夏栖迟坐下,椅子腿划过地面,吱——
像猫爪挠心。
他把练习册推过来,鹅黄色便签上,三道题圈成规整的圆,蓝墨水在晨光里泛紫。
“就是这个传送带,”他指尖点在示意图,指甲修得圆润,透着贝母光,“摩擦力方向永远猜错,像盲盒。”
冬以安“嗯”了声,声音卡在喉咙,变成一粒沙。
他捏起红笔,尾端小猫贴纸被透明胶带裹得发亮,像被岁月打磨的琥珀。
夏栖迟显然认出来了,眼尾弯了一下,没说话,只把椅子往前挪。
椅背与冬以安的椅背相撞,发出极轻的“嗒”。
两颗心脏,隔着两层杉木,短暂共振。
冬以安开始讲。
“物体初速度为零,传送带向右,相对滑动方向向左,所以摩擦力向右,提供动力……”
他刻意放慢语速,每说一句,就停一拍,等夏栖迟点头。
可越等越慌,因为夏栖迟靠得太近,呼吸落在他耳廓,像羽毛,又像暗火。
讲到“f=μN”时,身后值日生忽然扫地,哗啦——
冬以安手一抖,箭头画成蚯蚓。
他僵住,耳尖瞬间烧起来。
夏栖迟却在这时凑近,声音低到只有气音:“别急,我慢慢听。”
那气音钻进耳道,顺着鼓膜,一路爬进心脏,变成一只软爪,轻轻挠了一下。
冬以安指尖发颤,却奇迹般地稳住了笔。
他重新画箭头,这一次,线条笔直,像被夏栖迟的声音拉直的弦。
第二道题是斜面。
冬以安用蓝笔写“mg”,红笔写“f”,绿笔画加速度。
颜色交织,像一场隐秘的狂欢。
夏栖迟托腮,睫毛在晨光里投下扇形阴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像停了一只黑蝶。
冬以安讲着讲着,声音不自觉低下去,变成耳语。
“加速度方向与合力一致,所以……”
“所以?”夏栖迟忽然开口,指尖离冬以安的手背只有几毫米,温热混着豆沙甜,飘过来。
冬以安心跳骤停,又骤起,像被谁猛地按下快进键。
他侧头,看见夏栖迟眼里自己的倒影——
小小的,晃动的,被晨光镶了金边。
那一刻,他忽然生出荒唐的勇气,用极轻的声音问:
“要不要……亲手试试?”
夏栖迟愣了半秒,笑弯了眼:“好啊。”
冬以安把红笔递过去,笔帽小猫正对夏栖迟,像某种隐秘的交付。
夏栖迟捏笔,指腹压住透明胶带,压出细小褶皱。
他在图上补箭头,画得很慢,仿佛在给瓷器上釉。
画完,在箭头旁边画了个笑脸,只有三笔,却逗得冬以安心口发颤。
冬以安看着那笑脸,忽然想起物理老师的话: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那么,喜欢的作用,也是相互的吗?
第三道题,滑轮组。
步骤繁杂,冬以安怕夏栖迟听着累,把每个符号都标上彩色注释。
夏栖迟看得稀奇,伸手戳他腕骨:“你怎么连草稿都这么好看?”
冬以安手一抖,绿笔画出小蛇。
他慌忙拿橡皮,却被夏栖迟按住:“别擦,像叶子。”
像叶子?
冬以安愣住,低头看那条歪歪扭扭的线,被夏栖迟强行赋予新义后,忽然就真的有了叶脉的弧度。
他抿唇,嘴角却不受控制翘起,干脆在“叶子”旁边画了个风标,箭头指向夏栖迟。
夏栖迟看见了,没说话,只把练习册往他那边又推了推。
两人胳膊完全贴上,体温隔着校服互相渗透。
冬以安能清晰感觉到夏栖迟的脉搏——
一下,又一下,和自己的心跳渐渐重合。
“这里,”夏栖迟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晨雾,“如果斜面角度再大一点,物体是不是会反向滑?”
冬以安“嗯”了声,顺手把角度θ往大调了五度。
刚画完,就听见夏栖迟极轻地笑了:“那要是……”
他顿了顿,指尖在两人之间极窄的缝隙里画了个小小箭头,指向冬以安心口,“这里的角度也调大,会不会……也反向?”
冬以安脑子“嗡”的一声,像被谁猛地按下暂停键。
他怔怔看着夏栖迟,对方却只是笑,眼尾弯出狡黠的弧,仿佛刚才那句暧昧不明的低语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学术探讨。
可那只画箭头的手,指尖正不偏不倚抵在他胸口,隔着校服,隔着胸腔,几乎能触到那颗快要蹦出来的心。
阳光终于穿过香樟,在课桌上投下细碎的金斑,把两人交叠的指尖照得透亮。
冬以安听见自己说:“会。”
声音哑得不像话,却带着从未有过的笃定,“但只要摩擦力足够大,就……不会滑下去。”
夏栖迟愣了愣,随即笑出声,眼睛亮得胜过窗外所有晨光。
他收回手,把那只画过箭头的指尖悄悄蜷进掌心,像把什么宝贝藏进血肉。
冬以安看见他喉结滚了滚,最终也只是轻声道:
“那你要多教我一点……让摩擦力,再大一点。”
早读铃响前,两人都没再说话。
教室渐渐热闹,晨雾退去,阳光铺满课桌。
冬以安把三道题的解题步骤重新誊写一遍,递给夏栖迟,纸页右下角,偷偷画了一只猫爪。
夏栖迟接过,在猫爪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箭头指向冬以安。
冬以安低头,看见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桌面上几乎要融成一片。
他忽然想起物理课本最后一页的小字:
“静摩擦力最大值,略大于滑动摩擦力。”
那么,心动最大值呢?
是不是也略大于,此刻快要溢出的欢喜?
午休时,夏栖迟趴在桌上睡觉,脸朝着冬以安,嘴角还沾着一点豆沙。
冬以安伸手,用指腹轻轻抹掉,指尖沾甜,像偷到一点星光。
他把指腹含在嘴里,甜味漫开,顺着舌尖,一路甜到心脏。
草稿纸上,未干的墨迹闪着微光,像一条暗河,悄悄流向——
流向未知的以后。
而窗外,香樟树影摇晃,在每一片叶脉上,都写着:
“摩擦力足够大,我们就不会走散。”
[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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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心动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