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把笑声吹远,商业街却像被谁按了“暂停”——馄饨摊腾起的热气还在半空打着旋,夏栖迟却先一步听见了自己心跳的鼓点。
他低头搅汤,勺子碰得瓷碗叮当作响,像在替谁掩饰慌乱。对面冬以安正把最后一点香菜拨到碗边,筷子尖挑起的翠绿映得他睫毛更黑。林野忽然“咦”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汗水浸得发软的二十块,对折、再对折,直到纸币边缘勒进掌纹里,才慢吞吞开口:
“……我想给学姐买杯饮料。”
声音轻得像怕惊动蒸气,“她刚才把气球都送完了,自己一个没留。”
夏栖迟没抬头,只把勺子往桌上一搁,金属与木面相撞,清脆一声“当”。
“那就去。”他说得极短,却像把钥匙拧开了什么,“我们陪你。”
于是三人端着没喝完的馄饨汤,一路穿过斑马线。午后的阳光像被谁调低了饱和度,落在冬以安手里的那只小熊气球上,竟显出几分温柔。林野走在最前,步子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小跑起来——前方拐角处,白T恤女生正弯腰给一个小女孩系鞋带,长头发女生半蹲着撑伞,伞面倾斜的角度刚刚好,把两人一起笼进一片凉荫。
“学姐!”林野喊出口才发现嗓子发干,赶紧举了举手里的二十块,“我们……请你喝东西!”
白T恤女生闻声回头,梨涡先一步扬起,像把日光盛进了小盏。她没接钱,反而从车筐里翻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速写纸,递到林野面前:“刚画的,送你。”
纸上用彩色铅笔描了三只并肩的小熊,每只胸口都写着歪歪扭扭的名字:夏、冬、林。背景是一片被风揉皱的蓝天,右下角一行小字——
“谢谢你们把烈日变成软风。”
林野的耳根瞬间更红,手指攥着纸币,收也不是递也不是。长头发女生扑哧笑出声,伸手揉了揉他发顶:“小朋友,钱收好。我们要喝自己买得到。”说着抬手,指了指不远处新开的柠檬茶店,“不过……可以一起排队。”
五人站在队伍末端,伞面被收拢,水珠顺着伞骨滴成一条细线。冬以安忽然觉得肩膀一沉——夏栖迟把整个人的重量都靠了过来,声音低低地贴在他耳侧:“喂,你看。”
他顺着对方视线低头:两人影子在地面叠成一片,中间那只小熊气球被风扯得左右摇晃,像要把两道影子缝在一起。冬以安没动,只悄悄把肩膀又递过去一点,指尖在身后碰到夏栖迟的手背,温度交换的瞬间,他听见自己说:
“风确实……挺软的。”
柠檬茶做好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白T恤女生把吸管插进杯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背包侧袋摸出三枚月亮形状的胸针,银白表面刻着极细的纹路,像被月光打磨过。
“一人一个。”她先给自己别上,又把长头发女生领口那枚摆正,“月亮会圆,也会弯,但光一直在。”
林野盯着胸针,眼眶又开始泛红,却倔强地仰起头,让泪意倒灌回去。夏栖迟替他别好,指腹不小心擦过锁骨,激起一小片战栗。冬以安低头看自己的——月亮背面刻着更小的字:
“别怕黑,我们在。”
一行人走到公交站,晚风把商业街的喧闹吹成背景。长头发女生先上车,回身冲他们摆了摆手,车窗缓缓升起,像给整座城市拉下一层柔光滤镜。白T恤女生单脚蹬地,另一只脚踩着踏板,忽然回头冲林野笑:“下周六,图书馆有插画展,要来吗?”
林野愣住,下意识看向夏栖迟和冬以安。两人同时抬手,把他往前轻轻一推——
“去啊。”夏栖迟笑得牙尖嘴利,“记得把气球带上,占座。”
单车铃声再次响起,清脆地滑向暮色深处。冬以安低头把胸针别到书包内侧,拉好拉链,像把什么秘密收进心口。林野捏着那张速写,二十块纸币被他折成纸飞机,悄悄塞进夏栖迟口袋:“……车钱。”
夏栖迟没拒绝,只抬手招了一辆即将进站的公交,回头冲两人挑眉:“回家?张妈说今晚煮绿豆汤。”
车门关上的瞬间,街灯一盏盏亮起。冬以安靠在车窗,看霓虹掠过夏栖迟的侧脸,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动尘埃:“栖迟。”
“嗯?”
“下周六……我们也一起去吧。”
“图书馆?”
“嗯。”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月亮胸针,“想看你站在画前面的样子。”
夏栖迟没回答,只把脑袋抵在他肩上,极轻地“嗯”了一声。车窗外的风卷着气球,小熊在玻璃上投下晃动的影,像在给谁打暗号——
别怕,路还长。
烈日会落,软风会起,
月亮会圆,我们也会一直在一起。
公交穿过跨江大桥,江面碎金闪烁。冬以安闭上眼,听见心跳与车轮同步,咚、咚、咚——
那是故事翻页的声音。
公交穿过跨江大桥,江面碎金闪烁。冬以安闭上眼,听见心跳与车轮同步,咚、咚、咚——
那是故事翻页的声音。
可故事还没写完,连脚注都嫌潦草。
……
夏栖迟把车窗拉开一条缝,夏末的风带着江水的腥气,像一条湿冷的舌头舔过耳廓。他忽然想起张妈早上塞给他的那枚鸡蛋,还裹在塑料袋里,躺在书包最底层,被体温捂得温热,蛋壳上凝着一层细汗。他掏出来,在膝盖上轻轻磕裂,剥开的瞬间,蛋白上黏着半片碎蛋壳,像一弯极细的月亮。
“吃吗?”他把蛋壳捻掉,递到冬以安嘴边。
冬以安没睁眼,只微微低头,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小口。蛋白边缘留下一个极浅的齿痕,夏栖迟用拇指蹭了蹭,把剩下的自己吃了。蛋黄在口腔里碎成粉,干涩地黏在喉咙,他却舍不得喝水——好像把那点干噎咽下去,就能把一整天的好运也一起吞进胃里。
林野坐在后排双人座,膝盖抵着前座椅背,借车顶阅读灯看那张速写。三只小熊的轮廓被荧光笔描过,在昏黄灯光下泛着淡淡的绿。他伸出食指,沿着最左边那只小熊的耳朵描摹,指尖沾到一点未干的彩铅粉,指腹立刻染上一道很浅的湖蓝。那颜色让他想起学姐画速写时,小拇指外侧沾到的颜料——她顺手往牛仔裤上抹,留下一道虹似的渐变色,从湖蓝到钴紫,像把黄昏穿在了身上。
他悄悄把手指往裤缝上擦,颜色却晕得更开,像把一整片夜空都拓了下来。前座的小孩回头,好奇盯着他手里的小熊,林野犹豫半秒,把速写往怀里拢了拢,又觉得自己小气,便撕下右下角空白的一条纸,快速折了一只极小的纸熊,递过去。小孩接过来,奶声奶气说了声“谢谢哥哥”,把纸熊塞进自己领口,当一枚临时胸针。林野看着那只纸熊随着呼吸起伏,忽然有点鼻酸——原来喜欢可以这么轻,又这么具体。
公交车在下一站猛地刹车,鸡蛋壳滚到冬以安脚边,被他一脚踩裂。碎屑嵌进鞋底纹路,像一柄极小的白色月牙。他弯腰去捡,额头撞上前座椅背,闷哼一声。夏栖迟的手立刻覆上来,掌心贴在他额角,温度顺着皮肤爬进发根,像把那一小块淤青熨平。
“疼吗?”
“疼。”冬以安实话实说,却偏头往他掌心里蹭了蹭,像猫把下巴递给人挠。
夏栖迟没挪开手,反而用拇指在他鬓角打圈,指甲刚剪过,边缘圆润,刮得皮肤微微发痒。车窗外的路灯一盏盏掠过,在两人重叠的影子上投下极快的明灭——亮的时候,能看见冬以安睫毛尖上沾着一点碎金;暗的时候,就只剩呼吸声在彼此耳廓里放大,像潮汐来回。
后排,林野终于把那张二十块纸币摊平。纸币中间有一道折痕,被汗水泡得发软,像一条苍白的河。他把纸币对折,再对折,这一次却折得极慢,仿佛每压出一道褶子,都在把某个瞬间封存:学姐把气球递给他时,指尖碰到他虎口,温度停留了0.5秒;她弯腰系鞋带,后颈的碎发被风吹起,露出底下极细的一截青色血管;她转身骑车,T恤下摆扬起,露出牛仔裤腰际一枚小小的、褪色的小星星贴纸。
折到第四次,纸币已经变成一只极扁的纸飞机,机翼上却渗出一点圆珠笔迹——是他在排队等柠檬茶时,偷偷写下的“周六见”。笔迹被汗水晕开,变成一朵模糊的蓝色云。林野把纸飞机夹进速写本,夹在第三只小熊的后面,正好挡住小熊胸口自己的名字。好像这样,就能把那句邀约也一并藏进画里,让学姐翻开时,先看到小熊,再看到那朵云。
公交拐进老城区,梧桐树影开始拍打车窗。冬以安终于睁开眼,看见夏栖迟的侧脸被路灯切成一段一段的——鼻梁是亮的,眼窝是暗的,嘴角那一点弧度刚好落在光与影的交界,像一把未出鞘的刀。他忽然伸手,指尖沿着那道光影线轻轻描,从眉骨到下颌,最后停在喉结。夏栖迟没动,只是喉结上下滚了滚,像把某种应答咽回胸腔。
“栖迟。”冬以安声音低得只剩气音,“下周六,如果……如果画展人很多,我们走散了怎么办?”
夏栖迟偏头,睫毛在路灯下投下一小片扇子似的影,覆在冬以安指尖。他开口,声音也被梧桐剪得七零八落:“那就抬头找月亮。”
“月亮?”
“嗯。”夏栖迟用指尖点了点他胸前的月亮胸针,“我把它别在你书包内侧了,也给我自己留了一个。月亮会圆,也会弯,但光一直在——学姐说的。”
冬以安指尖一颤,顺着胸针边缘摸到背面那行小字:别怕黑,我们在。字迹被路灯一晃,像一条银色的鱼,在他皮肤上游了一下,又潜回暗处。
车到站,三人依次跳下。张妈果然在门口等,手里拎着一只搪瓷锅,锅盖被热气顶得“咔嗒”作响。她没问工钱,也没问传单,只把锅往林野怀里一塞:“绿豆汤加陈皮,去暑。”搪瓷锅外壁凝着水珠,林野指尖一碰,冰得缩了缩,却舍不得松手。
院子里,葡萄藤架投下细碎的影子,风一过,影子在地面游成一条墨绿的小蛇。张妈搬出三只小竹凳,凳面被岁月磨得发亮,边缘泛着温润的包浆。夏栖迟先把绿豆汤端给冬以安,碗底沉着一小片柠檬,被汤泡得半透明的黄。冬以安用勺背压了压,柠檬片浮起,又沉下,像一枚不肯上岸的落日。
林野蹲在地上,把速写本摊开,让夜风吹干新画的铅笔痕。他画的是公交站台——灯下的三人,影子拖得老长,中间那只小熊气球被风扯得歪斜,像在给谁鞠躬。画到夏栖迟的侧脸时,他故意把光影交界线加粗,让那一道“刀”更锋利;画到冬以安时,却用橡皮擦淡了轮廓,只剩一双低垂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在夜色里悄悄扫过谁的心口。
张妈忽然“哎呀”一声,从围裙口袋摸出三颗玻璃珠,珠心裹着极细的彩色丝线,在灯光下转出猫眼似的光泽。
“跳棋剩的,给你们。”她一人一颗,随手往空中抛,玻璃珠落在掌心,清脆一响。
夏栖迟把珠子举到眼前,对着葡萄藤的缝隙看——彩色丝线被放大,像一条缩小的银河。他忽然伸手,把珠子按在冬以安耳垂上,温度顺着玻璃透过去,冬以安耳尖瞬间更红,却也没躲。
“月亮有了,”夏栖迟笑,“再给你个星星。”
林野把自己的那颗塞进速写本,夹在纸飞机旁边。两颗硬物隔着一张纸,轻轻碰撞,像两颗心在某条暗河里悄悄打了个招呼。
夜渐深,葡萄藤上的露水开始坠,砸在地面,发出极轻的“嗒”。冬以安先起身,把空碗放进水池,指尖在水面划了一下,荡开一圈极细的涟漪。他低头看自己的月亮胸针,水珠溅上去,像给月亮蒙了层雾,却更显温柔。
夏栖迟跟过来,肩膀与他相抵,声音低得只剩气音:“周六,我们早一点去。”
“嗯?”
“占个靠窗的位置。”他顿了顿,指尖在冬以安腕内侧轻轻写了个“W”,像给某个约定盖了个隐形章,“让你看我站在画前面的样子。”
冬以安没回答,只是反手在他掌心回写了一个“Y”,笔画收尾时,指尖故意勾了勾,像把那个字母拴在对方生命线尽头。
林野在院子里收速写本,抬头看见月亮挂在葡萄藤间隙,像被谁悄悄别上去的一枚银色胸针。他伸手去摸自己书包,月亮胸针在暗处泛着极淡的光。那光并不耀眼,却足够照见他掌心那道新添的湖蓝——学姐留下的颜色,像把一整片夜空都揉进了皮肤纹理。
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冲进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卷透明胶。他把那张二十块折成的纸飞机拆开,重新摊平,用胶带把裂痕一点点粘好,贴在葡萄藤最高的那根枝条上。纸币在夜风里轻轻抖动,像一面极小的、投降的旗,却更像一盏被点亮的灯。
“周六见。”他对着那盏灯,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
风掠过,葡萄藤影在地上游成一条更深的墨绿。三人站在院中央,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末端却悄悄交叠,像一条无形的绳,把烈日、软风、月亮、星星,还有尚未到来的周六,一并系了个死结。
故事还在写,脚注终于不再是潦草——
它变成了葡萄藤上那盏微晃的灯,变成了耳垂上未凉的玻璃珠,变成了掌心那个看不见的“W”与“Y”,变成了公交后座0.5秒的指尖温度,变成了速写本里一朵晕开的蓝云。
而下一页,周六的插画展开,窗边的位置空着,等三只小熊并肩坐下,等风把新的光影切成更细更软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