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伴随着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如期而至。校园在喧嚣后迅速陷入沉寂,学生们拖着行李,像归巢的鸟雀,四散奔向天南地北的家。
齐锦竹没有回乡下爷爷奶奶家,他提前打了电话,只说学校有活动,要晚些回去。爷爷奶奶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叮嘱他注意身体,按时吃饭,语气里是毫无保留的牵挂。挂掉电话,齐锦竹看着窗外被冰雪覆盖的城市,心里有一丝对老人的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义无反顾的坚定。
他要去陪叶泽语,完成那个重要的、也是艰难的仪式。
火车票是叶泽语买的,两张连座的下铺。绿皮火车在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原野上哐当哐当地行驶,车窗上凝结着厚厚的冰花,窗外是飞速掠过的、单调而又壮阔的北国冬景。
车厢里暖气开得很足,混杂着泡面、零食和人体混杂的气味。叶泽语大部分时间都很沉默,要么看着窗外,要么闭目养神,只是放在小桌板下的手,一直紧紧握着齐锦竹的。他的掌心干燥而温热,力道有些重,像是在汲取某种力量。
齐锦竹任由他握着,偶尔会低声跟他描述窗外某处特别的景致,或者剥一个橘子,分一半给他。他没有试图用言语去安慰,只是用这种无声的陪伴,告诉他,你不是一个人。
叶泽语的老家,在北方一个以重工业闻名的、如今已有些衰败的小城。火车到站时,已是傍晚。天空是铅灰色的,飘着细小的清雪,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煤炭和寒冷交织的独特气味。城市的建筑大多低矮陈旧,墙壁上留着经年累月的污迹,街道上的积雪被车轮和行人压实,成了肮脏的冰面。
叶泽语熟稔地带着齐锦竹换乘公交车,又走了一段路,最终停在一个看起来颇有年头的、墙壁斑驳的厂区家属院门口。院子里的树木早已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像一幅冷硬的黑白版画。
“我家以前就住这栋,三楼。”叶泽语指着一栋苏式风格的筒子楼,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后来……就卖了。”
他没有进去,只是站在楼下,仰头看了很久。目光像是穿透了冰冷的水泥墙壁,回到了那些或许有过短暂温暖、但最终被痛苦充斥的童年时光。齐锦竹站在他身侧,安静地陪着他,能感觉到他握着自己的手,又收紧了一些。
他们在附近找了一家简陋但干净的小旅馆住下。房间不大,暖气不足,有些阴冷。两人挤在一张床上,借由彼此的体温取暖。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完全亮透,叶泽语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齐锦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和细微的翻身声。
他们简单吃了点东西,叶泽语在路边买了一束白色的菊花,然后坐上了前往郊外公墓的班车。
公墓建在一座小山坡上,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一片肃穆的洁白。墓碑林立,像一片沉默的石林。寒风毫无遮挡地吹过,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叶泽语对这里很熟悉,他沉默地走在前面,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齐锦竹跟在他身后,心情也随着这寂静和寒冷变得沉重起来。
最终,他们在一块半旧的青灰色墓碑前停下。墓碑上刻着“先考叶城之墓”,照片是一个面容温和、带着些许书卷气的男人,眉眼间能看出叶泽语的影子。
叶泽语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手,仔细拂去墓碑上的积雪,然后将那束白菊轻轻放在墓前。他低着头,久久没有说话,只有寒风吹动他额前碎发和衣领的声音。
齐锦竹站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也默默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这就是叶泽语的父亲,一个被齐伟明的阴谋和欺骗间接夺去生命和家庭的男人。一股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涌动,有歉疚,有难过,也有一种物是人非的苍凉。
不知过了多久,叶泽语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被冷风吹了一夜,带着锈迹:
“爸,我来看你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勇气,声音微微发颤:
“对不起……这么久才来看你。我……我考上大学了,在北方,学校还不错。”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妈……她现在还好,您别担心。”
提到母亲,他的语气有些复杂,但最终还是归于平静。
然后,他侧过身,看向齐锦竹,伸出手。齐锦竹立刻上前一步,蹲在他身边,将自己的手放进他冰凉的手心里。
叶泽语紧紧握住他的手,像是握住了唯一的浮木,转向墓碑,声音虽然依旧低沉,却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爸,这是齐锦竹。”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后面几个字,“是……我喜欢的人。”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齐锦竹感觉到叶泽语的手猛地收紧,甚至带着一丝颤抖。他能想象,对于从小背负着仇恨、性格又如此倔强敏感的叶泽语来说,在父亲的墓前说出这句话,需要多大的勇气。这不仅仅是一次介绍,更是一次对过去的告别,一次对自我内心的彻底坦诚。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变小了。
叶泽语看着墓碑上父亲的照片,眼眶终于抑制不住地泛红,水汽迅速积聚,但他倔强地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他……和他父亲不一样。”叶泽语的声音哽咽了,却努力维持着平稳,“他很好,对我也很好。上次……上次还为了保护我受了伤。”他抬起两人交握的手,示意给那冰冷的墓碑看,仿佛想求得一丝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认可和祝福。
“您放心,”叶泽语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郑重,“我会好好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说完这些,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低下头,额头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地哭泣起来。那压抑的、细微的哽咽,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疼。
齐锦竹的眼泪也瞬间涌了出来。他伸出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轻轻揽住叶泽语的肩膀,将他拥入自己怀中。在这个冰冷寂静的墓园里,在这个承载了太多悲伤的墓碑前,两个少年紧紧相拥,用彼此的体温和泪水,慰藉着对方内心最深处的伤痛与孤独。
雪花无声地落在他们身上,覆盖了墓碑,覆盖了脚印,仿佛要将世间所有的悲伤和遗憾都温柔地掩埋。
这一刻,隔阂尽消,唯有相濡以沫的温暖,在冰天雪地中,悄然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