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突然来了个客人,方世易径直越过她去打招呼,叫飞虎把车开到车库做保养。
前台负责收银的女生用一次性纸杯给朱闵倒了杯酸梅汁,托着腮笑盈盈陪她闲聊,一会打听她用的香水是什么牌子,一会夸她皮肤好,请教保养秘诀,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讲个不停。
朱闵不是能说会道、长袖善舞的性格,待人纳物孤高淡漠,身边其实没什么朋友。自来熟也好,掏心掏肺也好,她很难做到和对方共情,但不会在交流时让这些话掉地上,不随便教人道理,也不发表多余见解,有问有答,相处起来意外如沐春风。
过几分钟,方世易忙完手头的事,腾出空问她:“不好好在家休息,干吗来了?”
朱闵说:“本来打算下楼给你送盒水果,你没在家,猜到可能在这,就过来看看。”
“还以为你胆子多小。不怕我了?”
朱闵实话实说:“我没怕过你。”
她孑然一身,有什么好怕。与其说怕,不如说是忌惮。
方世易没揪着不放,从桌上扯张纸,挥洒落笔:“我不一定随时在店里,下次要来,提前打个电话,别跑空了。”
朱闵低头看一眼,龙飞凤舞的字迹,并不难看,给人的感觉像他本身,杂蔓丛生,毫无章法和规律可循。她没想和他交换联系方式,把纸叠进手心,说知道了,听见他嘁笑一声。
朱闵平和如水:“笑什么?”
方世易问:“你今年多大?”
“二十五。”朱闵说,“怎么了?”
“什么都分太清,前二十几年活得不累么。”
朱闵轻轻摩挲纸杯边缘,指尖圆润粉嫩,薄得几乎透明。她尚在病期,喝不了冷饮,没动那杯果汁,方世易口渴,夷然拿过杯子,几口解决掉,突起的喉结上下晃了晃,皮肤肉粒感清晰可见。
“人跟人的交情,就这么靠一来一回培养出来的。”他把杯子投进墙角的垃圾桶,眉梢挑起讥诮的弧度,开她玩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钓我,在玩欲擒故纵。”
朱闵平静地说:“以前没人跟你说过吗?你很适合做传销。”
方世易笑得更深:“夸我呢。”
朱闵微笑:“你觉得是就是。”
方世易扯把凳子,吊儿郎当翘腿坐下,掀开玻璃盖子,拿透明叉子叉水果吃。他随心所欲惯了,吃相算不上优雅,快速把食物解决完,扯了下衣襟,疲懒向后靠:“这下满意了没?”
朱闵把空碗装回袋子:“你继续忙吧,我先走了。”
方世易喉咙溢出含糊的一声“嗯”,好整以暇看她背影,朱闵推门出去,扶手上挂着的铃铛清脆作响,摇摇欲坠。
朱闵离开后,方世易一直忙到傍晚,在店里对付一口饭,被芳姐喊去隔壁打麻将,三缺一的熟人局,输赢不大,娱乐为主。
芳姐是个麻将迷,没生意做的时候喜欢攒人组局,没一刻闲着。裁缝店里间是个佛堂,摆张四角实木桌,褪色的佛龛座着观音像,香炉里燃三炷香,金刚怒目,菩萨低眉。湘城信佛的人多,家家户户供奉的也多,方世易似乎对这类东西过敏,每回经过佛堂看也不看,总要遭芳姐调侃一句心里有鬼。方世易也不反驳,叼着烟调侃回去,这话题一晃而过。
打了一圈不到,芳姐拔高嗓门“啊”了声,笑着对方世易说:“瞧我这脑子,差点忘了——前两天我不是去乡下看中医了吗?替你抓了副安神的药,你回去喝着试试,看能不能睡着觉。”
方世易甩出一张幺鸡,说:“老毛病习惯了,不治也不耽误。”
芳姐嗔道:“那不行,人养的就是气血,睡眠可是头等大事。我那小姑子在医馆上班,回头我把她介绍给你,有什么需要你就跟她说。”
方世易不着调地笑了声:“合着在这等我呢。”
“你今年也老大不小了,不打算成家了?混来混去,也不找个正经对象。”
“你还真舍得让人蹚我这趟浑水。”
“我是看咱们街坊邻里这么多年,知根知底的,知道你为人仗义……再说了,谁以前没个轻狂时候。”芳姐苦口婆心道,“真不相看?”
“不看。”方世易摊牌,“清一色,胡了。”趁洗牌的空隙,他补充一句,“我现在一个人挺好,吃喝玩乐,不想被管着。”
芳姐努努嘴,只好作罢,打消了心底的算盘。牌桌上正好有人提起房屋租赁的事,想到朱闵,芳姐一个头两个大,忍不住吐槽这丫头看上去冷冷清清不染世俗,像朵白莲似的,实际鬼精得很,丁是丁卯是卯,明里暗里根本没从她那讨到什么便宜,还倒搭进去不少——漏雨补墙不就完了,湘城夏天能下几次雨,非要花钱做什么防水?
芳姐在一旁喋喋不休,方世易听个热闹,没发表一句评价,赌场得意,赢了个大满贯。
吐槽完了,芳姐口干舌燥,饮口茶平心顺气:“对了世易,听虎子说,你过几天要去海城拿货,要是顺路的话,姐想托你办个事——”
海城是临海城市,港口四通八达,主要做水上丝绸贸易,每年这时候都有一大批全国各地的服装公司负责人、厂区供货商、经销商蜂拥而至,商贾云集。
朱闵在家闷了两天,晚上临睡前刷到新闻推送,知道那边在办服装节,在网上买了张门票,想过去看看,寻找合适的机遇。
隔天清早,朱闵穿戴整齐出门,到巷口一家老式面馆点了碗热汤面。工作日人来人往,烟熏火燎,街头巷尾到处是小孩的吵闹声、自行车按铃、汽车鸣笛,她置身事外,用湿巾仔细擦一遍桌椅板凳,坐在露天的遮阳蓬底下细嚼慢咽吃早饭。
斜对面修车行的折叠门“唰”一下被人抬起,飞虎打个哈欠,捧着保温壶过来打豆浆,笑呵呵跟朱闵道声早。朱闵点头示意,吃完去结账,看到路边停了辆车,方世易从超市出来,拉开后座车门,把一大兜母婴用品塞进去,又绕到驾驶位。
两人视线对上,谁都没主动打招呼,朱闵看了眼消失的车尾,走出巷子,去附近的车点。
她临时决定去海城,走得急,火车票和高铁票已经售罄,客车又颠簸,只能打这种跑长途的私家车。师傅说一个人走不了,得拼车,安顿好她,跑去人堆里揽客。朱闵压下加钱包车走的念头,耐着性子等了快四十分钟,座位才陆陆续续坐满。
也是她运气差到一定程度,快到高速入口,车子突然出故障,抛锚熄火,硬挺挺杵在一个斜坡上面。联系完拖车公司,师傅退了车费,叫他们另做打算。
车上窝着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脸红脖子粗:“都这个点了打算个屁,现在哪还有出车的了?白白耽误老子半天时间。”
师傅憋屈愤懑,同样没好气,压着嗓子回怼两句。眼看事态要爆发,朱闵被吵得心烦意乱,直接下了车,顶着漫天灰尘直行不到五十米,站到加油站那片空地上。
方世易的车停在里头。
这条路是单行线,有去无返,朱闵在原地待了几分钟,等他加完油,沉静地敲开车窗。茶色玻璃降下一半,她的倒影和他看戏的表情重叠。这角度视野宽阔,方世易一览无余,目睹了全过程。
方世易歪着身体,食指有一下没一下敲击方向盘,说:“还行,也不是倔得离谱,还知道搬救兵。”
朱闵语气淡然:“方便的话,能捎我一程吗?把我随便放到市区哪个地方就可以。”
他的车堵在马路和加油站的分岔口,后排的司机等得不耐烦,滴了两声喇叭。
方世易解锁车门:“上来吧。”
朱闵矮身坐进副驾,系上安全带,听见他问:“去海城做什么?”
“听说有个服装展会,随便逛逛。”朱闵随口一问,“你呢?”
“进货,办点事,顺便见个人。”
朱闵无意瞥向后座,那袋东西旁边放着几盒玩具,画笔、变形金刚、芭比娃娃、小马宝莉的卡牌,蓝粉两款儿童智能手表,要什么有什么,儿女双全。她适可而止,扭头望向窗外,对着快速轮换的景致发呆。
上高速没多久,手机震动不停,张芳凡的来电。
车厢里过分安静,只剩窗户缝隙热风呜咽的白噪音,还有彼此轻缓的呼吸声,似有若无。朱闵接通电话,拨了下被吹乱的头发,下意识按音量键:“阿姨,有事吗?”
车速照旧,方世易关上车窗,调低了空调温度。
过两天是朱闵父亲的忌日,往年都是张芳凡一个人操办,去墓园扫扫墓,做几样朱闵父亲生前喜欢的吃食,将就一下也就过了,但今年不一样,毕竟收了钱,朱阔改专业的事也有了着落,拿人手软,总不好事事都漠不关心。和朱闵简单聊了聊扫墓的事,张芳凡话锋一转,旁敲侧击问起赵关澜。
朱闵脊背拉直,面无表情地说:“阿姨,我和他的事,我们自己会处理,您安心照顾朱阔,让朱阔在外少惹事。我暂时不需要您操心。”
朱闵讲话很少拐弯抹角,张芳凡被说得有点挂不住脸,端起长辈姿态:“闵闵,你听阿姨一句劝,人就活这一辈子,知足才能常乐,赵先生没有哪点对不起你,你离开他,难保找不到更好的……对女人来说婚姻确实很重要,可事实摆在眼前,你也得学会取舍不是?”
朱闵实在不想听:“您要是没别的事,我先挂了,外面信号不好。”
“诶,你这孩子……”
朱闵直接收了手机,指肚不小心刮到拎包的拉链,破开一道细微的口子,她低不可闻地“嘶”了声,缓了几秒,问方世易能不能放首歌听。
方世易说:“想听什么自己放。”
朱闵连上蓝牙,点开音乐软件,随便找个热门英文歌单,按顺序播放。
很长一段时间,朱闵处在一个游离排外的状态中,放松又紧绷。她调整好坐姿,思绪放空,闭着眼一声不吭,呼吸慢慢变得绵长均匀。
方世易目视前方,腾出手翻找烟盒和打火机,想抽根烟,舌尖涮过滤嘴,看了眼身旁的朱闵,迟迟没点燃。
舒缓的音乐前调充斥整个车厢,朱闵似睡非睡,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见很多以前的事,赵关澜占据了现实和梦里的全部世界。
湘城离海城不算特别远,走高速四个多小时,中途经过休息区,方世易下去买瓶水,回来看朱闵还睡着,面颊红得不正常,他躬着腰,手臂搭上副驾门框,叫她下车透口气。
朱闵有些疲惫地睁开眼,来不及转换情绪,机械地坐直了。
她穿了条藕色齐膝裙,领口宽松,偏一字肩的设计,半个肩膀随动作裸露在外,白花花一片向下延伸,起伏而柔软,细腻的皮肤表层赫然出现一条被烫过的烟疤,狰狞但不丑陋。
像黄粱梦中炸开过的烟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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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