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交车下来,距离小区还有一段十分钟左右的路。
在这条路上,两人都会放慢步伐,毕竟,这是难得的只有两个人的时间。
今天尤是,因为陈垚不舒服。
“咦?你看。”
顺着周清指过去的方向,陈垚看到了一只机械蝴蝶流浪币,正静静地在展台上,隔着书店的玻璃和他们遥遥相望。
陈垚抬起手来,她的手上也缠着一只机械蝴蝶币,但和那只镶嵌了齿轮的完全不一样。
她这只是银质的,在阳光下在会折射出五彩斑斓的颜色,按下按钮,蝴蝶的翅膀就会轻轻翕动,好像活着一般。
但也是从这间书店买的——在两年前,周清买来送给她的。
作为,他们和好的礼物。
“为什么当时会想送我这个?”
陈垚的视线往下移,看见那只蝴蝶币的标价,七百七十九。
她这只是银质的,恐怕只会更贵。
“我记得中考有一段时间,路过这家书店,你总是会停下来看一看。”
“有一次我顺着你的视线去看,就看到了这只蝴蝶币,我想,你应该是很喜欢它吧,不然不会停下来这么多次。”
周清低着眉眼,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笑意渐渐隐了下去,或者说,慢慢浮了起来,是那种不真切的官方的笑容。
是想到那年暑假,他们冷战吗?
准确地来说,是陈垚单方面躲着他,整整一个月。
“确实是很喜欢呢。”周清的视线转移到陈垚手腕上那只,不知道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口吻说出来的,似乎是温柔的,陈垚却隐隐感觉到了另一种情绪。
低沉的,比较酸涩的。
直击心脏的钝疼。
“你一直没有摘下来过,我总觉得,它还是有点沉了,不管是戴脖子上还是带手上,都有点麻烦。”
“还好,也就几十克。”
陈垚说完,抬起步子往前走,沉默着走了一段,她又忽然出声:“我觉得它很漂亮。”
“什么?”
周清转过头去,女孩的目光抬上来,笼罩在四合的暮色里,漆黑的眼眸也带了层微微的暖调。
“而且,只要按下按钮它就会扇动翅膀,只要你想,它就能够回应。”
这种感觉……真的很令人着迷。
“是吗?”周清垂下眼,低低地笑了,然后点头:“嗯,我也觉得它很漂亮,但是,是另一种层面上的漂亮。”
“其实还是有些缺憾的,毕竟是银质的,没法和真正的蝴蝶相比较,但它的好处在于,蝴蝶会飞来飞去,很容易就让你找不到了。”
“但它不会。”
周清掩在情绪后的目光看向陈垚,眸色暧昧不清:“它会一直停在你手上。”
“你想要就能找到。”
“……”
陈垚的眼睛稍稍睁大了些,黑色的瞳孔就显得有些淡,她有点惊讶,一半是惊讶于周清会说这种话。
一半是……这居然和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她没有说出来,她觉得这种话不应该说出来。
永远逃不出掌心的蝴蝶,哪里都去不了,出不了视线以外……
她垂下眼,很轻地嗯了一声。
是她对周清的期待。
另外两点也是。
“走吧。”周清抬起头来,那点奇怪的情绪消散不见,又恢复了平日里陈垚熟悉的样子。
然后下一秒,开始吐槽她的周测成绩。
“……”
“我记得最后一道选择题不是才和你讲过吗?四选二怎么又选错了,至少也要对一个吧,陈垚。”
“……能不能别现在提这件事情,我还想回家再痛苦。”
“不行。”周清笑了,“回家用手机说又看不见你的表情,又不知道你有没有在听。”
“……你哪条信息我没有回过,而且,就算是现在——我也可以不听的。”陈垚冷着脸说出这句话,转过头去。
“哎——陈垚。”
在伸手把她的脸转过来和靠近耳朵说话之间,周清选择了后者——因为最近,他发现陈垚对于身体接触好像反应比较大。
贴近耳朵后,他才刚刚开口,刚吐出两个字,陈垚就冷着脸又转了回来。
“不要离我的耳朵这么近,很痒。”
周清的动作停了一停,像是没想到这个也不行。
但很快,他的唇角微微上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一个选项。
陈垚小时候的毛病很多,是个很难哄的小孩,如果不按照她的意思来,她真的会几天都不跟你说话。
因此,周清还是尽量顺从着她,除了一些底线问题,比如,药一定要吃,锻炼也一定要保持。
这个习惯保留到了现在,周清依然遵守着她提的要求。
但是没提的……不算。
陈垚纤长而乌黑的眼睫剧烈抖动起来,像拼命翻腾的蝴蝶的翅膀——周清居然真的,用指尖抵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了过来。
这个动作太大胆了,不像之前暧昧不清的扯袖子碰到手,离太近不小心擦到脸颊。
这是没有任何契机的,直接随心所欲的行为。
那一刻,陈垚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周清的脸在眼前放大,他的眼睛弯成月牙形,唇角的弧度也扬着,少年人明媚的心情从语气里反映出来,像无数星点洒下春水。
“现在听到了吗?”
离这么近的话,怎么样都能听得到吧。
陈垚镇静着,抬起眼和他对视:“听什么?”
周清鲜红的唇在眼前一张一合,吐字清晰可闻。
“好好学习。”
“……”
“天天向上。”
“……”
“嗯……继续加油!”
“……感谢鼓励。”陈垚一脸麻木的平静。
终于听到回答,周清松开手,往后退跟她保持了一点距离。
陈垚伸手挠了挠下巴那里被他摸过的皮肤,莫名觉得有些痒。
“陈垚。”
她低下头的时候,周清的声音在上面响起,温温柔柔的,带着清亮的尾音。
他忽然说起以前的事情来。
“我们一直上着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
“嗯……”
“为什么不一起上同一所大学呢?”
陈垚抬起眼来看他,看见他背后的太阳即将落下地平线,最流光溢彩的一笔正横贯他的背后,衬得他的表情都染上暖色。
陈垚也有些动容:“你希望我们上一所大学吗?”
“当然。”周清毫不犹豫。
“那么……我也希望。”陈垚低低地说着,我当然……比任何人都希望。
希望能继续下去这样的生活,一起上下学,一起面对面交流,每天睁眼醒来就能见到。
互为对方生活里的一部分,不可或缺,无法磨灭。
他们一直是这样密不可分的关系,将来也会是的。
“既然你也这么希望……”
周清的语气一顿,然后他的眼睛又笑成月牙形状:“那我明天过来给你讲数学周测吧。”
陈垚:“……不要。”
……
等回到家的时候还不到五点半,周清放下书包,习惯性地从抽屉里拿出手机,开机充电。
然后他放到桌子上,拿了阳台的衣服去浴室洗澡。
水声哗啦哗啦,潮湿的水汽打湿了他的眼皮,他半垂着眼,情绪晦暗不清。
刚才真的很近,非常近。
近得他可以看清陈垚藏不住的慌乱的情绪,可以看到她眼中他的样子。
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在那一刻,他想说的不是那种话吧。
“帮我给陈垚送水吗?”
周清低低地笑了一声,其实他早有怀疑不是吗?严向晚莫名其妙说要帮他给陈垚送水。
仔细想想,他是什么时候注意到陈垚的?
是第一次,陈垚来社团找他的时候吧,陈垚随便问了个人,问他在哪里。
她问了严向晚。
水声淅沥淅沥,所以他今天的行为才会那么出格,就算主观上去逃避这个事实,身体却很客观地本能反应。
加上又提到了十五岁那年的事情。
周清把花洒关了,拿毛巾擦了擦头发,穿上衣服出去。
当看到林诀的时候,他不由得一怔。
林诀的脸色非常难看。
不知道她为什么又不高兴了,但周清还是挤出了一点笑影去问:“点心做的不好吗?妈妈。”
林诀的声音从齿缝里渗出来:“把你手机锁开了。”
“……”
周清那点浅而淡的笑影消失不见,他把毛巾拧干,掠过林诀,挂到阳台上去。
然后才转过身来说:“我们不是有过约定吗?妈你不能干涉我手机的事情,只要我没有退步。”
“约定。”林诀冷笑一声,“你还跟我答应过不早恋呢,你看看你老师都发了什么!”
像是气极了,林诀抓起手机就往周清身上扔去,周清错愕着接住,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直到他开了手机去看。
林诀等着他看完,等着他脸色一变,然后冷笑道:“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不要早恋,离陈垚远一点。”
“等一下……”周清试图让林诀冷静下来,“老师看错了,我跟陈垚没什么,我今天下午只是去帮她……”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离陈垚远一点!远一点!你为什么就是不听呢?!”
林诀的声音蓦地抬高,几乎是不管不顾地大叫起来,声音震得周清的辩解苍白而脆弱。
这声音引来了刚下班的周寻岭,他连忙进房间缓解事态。
“老婆,冷静一点……”
周寻岭试图去拉林诀,却被林诀一把甩开了,林诀用力地指着周清,一字一顿地说:“你为什么非要和陈垚扯上关系——她那个畜生父亲只是进去了又不是死了,你为什么非要跟这种家庭扯上关系!”
“妈!”周清突然抬高声音,睁大了眼看着她。
对上林诀怒火中烧的眼睛,他又垂下头去,声音低低地哀求她:“不要这么说……”
不要这么说……不要。
陈垚她……
“我为什么不说?”林诀冷笑着,“你都做得出来,我为什么不说。”
“好了好了……消消气。”周寻岭又一次试着拉开林诀,想把她拉到房间外面去,却又一次被她甩开了。
周寻岭踉跄着往后退,撞到了低矮的衣柜,衣柜上的棕熊玩偶摇晃着掉了下来。
周清下意识走上前去,想把玩偶捡起来,气疯了的林诀却一脚踩了上去。
周清瞳孔骤缩——那是陈垚送的。
“妈!”
这次的音量更高了,而且明显带着怒音,周清想把玩偶拿起来,林诀就把玩偶用力地往地下扔,甚至于用手去扯。
她也知道这是陈垚送的。
正因为知道,才更加生气。
刚刚说了他那么多都没反应,一牵扯到陈垚反应就这么大——几乎坐实了早恋的事情。
等周清从林诀手里抢回来玩偶时,它已经破败不堪了,四肢的棉花都爆开,黑色的纽扣大小的眼睛也失去了光泽。
周清的唇颤抖着,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能说出来。
而镜头外,完整地看完听完整场闹剧的陈垚,伸手摸了摸眼角。
表情仍然平静,眼角的润湿却出卖了她。
真是好多年……没有听人提起那个畜生了呢。
陈垚的心脏一阵钝痛,她早该明白的不是吗?林诀对她的敌意从何而来。
因为她有那样一个该死的,因为家暴而进监狱的父亲,没几年就会出来。
但是……
“我记得。”
陈垚拿纸巾擦了擦眼角的泪,平静地回忆起周清他们搬来的第一天晚上。
林诀带着孩子丈夫冲进他们家,制止了那个畜生的暴行,还威胁说要报警。
其实也才过去了几年而已。
陈垚没有沉浸在回忆里太长时间,因为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陈垚开了门,第一眼看到的是残败的玩偶,然后是周清充满歉意的,带着苦涩的笑容。
“那个……你能把它缝好吗?”
她当然会缝好的。
因为里面,还有摄像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