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叶湘怡过得忙碌而充实。
上午依旧在裴家工坊,悉心指导几位老师傅普洱炒青的关窍,亲眼见着他们从最初的生疏到日渐熟练,彼此间的默契与信任也愈发深厚。
下午,她便返回叶家,亲自照看父亲。
虽然爹爹记忆依旧混沌,但身体在张大夫的调理和她的精心照料下,也渐渐有了起色。
她还会抽空将前期揉捻好的茶叶进行晾晒,观察其色泽与干燥程度,每一个步骤都亲力亲为。
午后阳光,正好透过窗棂,洒满房间。
叶湘怡正一边轻声细语地给卧床的父亲读着齐明寄回的信,一边示意夏禾为父亲按摩腿部。
“齐大哥出门远游,写了信回来,湘怡读给爹爹听。”
“......滇蜀交界,山峦叠翠,云雾缭绕,别有一番壮丽景致。明将继续北上,至锦官城一览蜀地风光,随后顺流东下,往湖州访友,最终抵达素有‘人间天堂’之称的苏杭游历......叶伯父身体可还安泰?明一路平安,万勿挂念。望湘怡务必珍重......”
信未念完,一个声音便插了进来。
“既如此,你回信时便告诉他,齐大哥你莫要操心,我被夫君照料的很好,一切都好。”
裴俞风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站在门边,目光紧紧落在她手中的信笺上。
叶湘怡闻声抬头,见他一脸再认真不过的神情,不由浅笑:“真这般写吗?”
“岂能有假?”裴俞风挑眉,语气笃定。
“好,”叶湘怡将信纸仔细折好,放入袖中,“那晚间我便如此回信。”
她这才想起问他:“你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春茶大部分已采摘完毕,初步摊晾也已接近尾声,工坊那边暂时用不上全部人手。”
裴俞风走到她身边,目光扫过床上眼神茫然的叶父,声音放缓了些,“现下抽调得出人手,可以去处理...你家那座茶山了。”
叶湘怡神色微微一僵,握着父亲的手不自觉收紧,她沉默片刻才低声道:“也好...早日砍伐干净,也好交给风雨,将那些害人的毒素冲刷殆尽,了却这桩心事。”
裴俞风看出她强忍的不舍,伸手将她拉起:“既然是你叶家多年的心血,我陪你再去看看。算是...告别。”
叶湘怡闭上眼睛,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已恢复了平静:“好,走吧,去看看。”
两人乘车,来到茶山脚下,拾级而上。
叶湘怡一路沉默,只是目光缓缓扫过沿途的每一棵茶树,每一道熟悉的景致。
她领着裴俞风径直来到茶山的最高处。
山风拂过,带来漫山茶叶的清新气息。
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茶园的轮廓。
绿意盎然,生机勃勃,若非知晓内情,谁能想到这片青翠之下曾隐藏着致命的危机。
“八年前,”叶湘怡的声音在山风中显得有些飘忽,“这里还是一片光秃秃的山头。从那张文手中接手过来时,其实并没种下多少茶树,荒凉的很。”
她眼神悠远,仿佛在透过茶山遥望很遥远的时光,“是爹爹,带着人,一颗种子、一颗种子,亲手种下的。”
她闭上眼,任由带着绿叶气息的风拂过面颊,轻声道:“八年前,我七岁时爹爹买下的茶山。买下这茶山的第二年,齐大哥就被爹爹带了回来,住进了叶家。”
裴俞风从身后轻轻拥住她,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低沉:“是不是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
“嗯,”她在他的怀里闷闷的应了一声,带着鼻音,“是的,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叶湘怡的声音带着些感慨:“在我的印象里,自己好像还是那个需要人照顾、总爱跟在齐大哥屁股后面跑的小女孩,一转眼,竟也这么大了。”
“现在,更是要亲手送走这片茶园。”
裴俞风收紧了环住她的手臂,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酸意:“你能不能,不一句一个齐大哥?”
叶湘怡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轻笑起来。
侧过头看他,眼中带着一点亮光:“我哪有‘一句一个齐大哥’?明明才提了两次。”
她仔细思索片刻,又道:“算上读信,也不过四次!还有一次是你自己说的!”
“那也不行。”裴俞风有些蛮横的将脸埋进她温热的颈窝,闷声强调,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敏感的肌肤。
叶湘怡被他这难得的、带着孩子气的话逗得心头发软,又实在有些痒。
她侧过头,用脸颊轻轻蹭了蹭裴俞风硬硬的发丝,像是安抚。
静默片刻,她望着这片即将消逝的绿色,语气渐渐变得认真而低沉:“上次来这茶山,还是张武把我捆来。”
她能感觉到身后抱着他的身躯瞬间绷紧。
叶湘怡继续道,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历经劫难后的释然:“那时,若不是你来了,我真的觉得,叶家茶毒的真相,或许真要被我带进坟墓里了。”
她停顿一下,仿佛有些被吓得不敢言语:“那是,死亡第三次离我那么近。”
叶湘怡微微吸了口气,第一次主动清晰的向他剖白:“第一次,是娘亲去世的时候。第二次,是爹爹被下毒,昏迷不醒的时候,幸好...幸好有你在。”
“俞风,谢谢有你在。”
裴俞风抬起头,将她身子转过来些许,深深望进她泛着水光的眼眸里。
叶湘怡的脸蛋很小,眼睛很大,大到裴俞风能看清她眼睛中的所有情绪。
有悲伤,有释然,更有全然的信任与依赖。
他抬手,用指腹擦过她微湿的眼角。
原本带着醋意的心,被这股更汹涌的心疼取代。
但他嘴上,却依旧带着那点执拗:
“真要谢我?”他目光灼灼的看着她。
叶湘怡点头。
“那你...”裴俞风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认真道:“往后少提两次你的齐大哥,好不好?”
叶湘怡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和语气认真却又实在幼稚的要求,心中那点伤感,竟然冲散大半。
她破涕为笑,顺从地点了点头。
将脸重新埋回他坚实的胸膛,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轻声应道:“好,不提他。”
小厮快步上前,恭敬请示:“爷,人手工具都已备齐,您看,是否现在开始?”
裴俞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侧手看向身旁的叶湘怡,牵起她的手掌心,低声道:“我们回家吧。”
他不想让她亲眼目睹。
随即,他转向小厮吩咐道:“等我们离开,再...”
“不必。”叶湘怡轻声打断,她的手掌在他的掌心微微一动,反手紧紧握住了他,“既然来了,就亲眼看着它们倒下吧。看着这些,曾承载希望后,又带来灾厄的毒树,是如何被连根拔起、彻底了断。”
裴俞风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神清明坚定,点了点头。对小厮挥了挥手。
小厮领命退下。
很快命令传开,早已等候多时的仆役和雇工们手持斧锯,如同潮水般涌,入茶畦之间。
“咔嚓——咔嚓——”
沉闷的砍伐声接连响起,打破了山间的宁静。
最初,只是边缘几棵茶树应声而倒,在连绵的绿海中,如同被海浪,不经意撕开的小小缺口,露出底下黄棕色的泥土,显得有些突兀。
叶湘怡静静的站着,山风吹拂着她的裙摆和发丝。
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些不断倒下的绿色身影,看着那一片片曾经被精心呵护,寄托了叶家无数心血的茶树,在利刃下毫无反抗之力的伏倒,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其实...”她开口,声音在山风中显得有些断断续续,飘忽不定,“看着它们这样倒下...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裴俞风握紧了她的手:“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来日,确认此地毒素被风雨冲刷干净,土壤恢复肥力,我们便在这里种上新茶,会是更好的品种,更繁盛的茶园。”
叶湘怡“嗯”了一声,目光却依旧没有离开那片正在快速消失的绿色。
砍伐的速度很快,那片黄棕色的海浪,在绿海中迅速扩大,如同墨水滴入清水,不受控制的蔓延。
最初只是一小块,渐渐连成一片。
最终,视野中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空白,裸露的土地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这里曾经生机勃勃,绿意盎然。
此刻仿佛被强行剥去了华美的外衣,露出底下苍凉的土地。
叶湘怡定定地望着越来越大的空缺,眼神从最初的不忍惋惜渐渐变得空洞,最后凝聚为一种深切的疲惫。
猛地转过身,不再回头。
“我们走吧。”叶湘怡拉紧了裴俞风的手,声音低哑。
裴俞风没有多言语,只是稳稳的回握住她,用自己的身躯为她挡住身后那片不断传来的令人心悸的砍伐声。
护着她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下山坡。
那片正在死去的绿色,连同过往的阴霾一并留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