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俞风踏进内室,不自觉地放轻脚步。
阳光透进窗棂,在内室铺满。
他一眼变看见叶湘怡并未在床榻上安睡,二是和衣蜷缩在临窗的软榻上,身上随意掩着一条薄毯,手中捏着账册,目光随意落在虚空中,长睫低垂,强打起精神支撑。
她也和自己一样,因为不知道对方的情况,而看不下去账册吗?
裴俞风心头一喜,步子快了些。
叶湘怡听到脚步声,缓缓回头,见是裴俞风,眼神微动,轻声问:“夫君忙完了?”
“嗯。”裴俞风答应一声,直接在软塌上坐下。并不想和她多谈关于齐明的那些污糟事,只捡着家常告诉她,“没什么。,只是二嫂来问二哥的归期。二哥来信说,商队已进云南边界,约摸着七八日便能归家。”
“是吗?”叶湘怡脸上浮现一丝替二人高兴的极淡的笑容,“二嫂嫂肯定欢喜。”
她想去二嫂提起自家丈夫那一大串埋怨,心中叹息。
“你不是歇着?怎么还不睡?”裴俞风问道,只等她说,是在等着自己。
叶湘怡避开裴俞风的目光,放下账册道:“妾身本是准备今日面见家中各位管事,但今日事发突然,还是没能完成。回来后心中一直记挂着。”
原来是担心这个。
裴俞风期待的目光冷淡下去一半。
叶湘怡也垂下双眼,手指无意识的攥紧账册边缘。
刚才的话自然是借口。
真正让她压抑烦闷的,是三十万的债务。
她该如何开口提醒裴俞风,自己明日可是需要带回三十万两现银。
话到嘴边,辗转法测,最终还是眼咽了下去。
裴俞风自然不知她这百转千回的言下之意。
致死看着她疲惫不堪的眉眼,却还是说要硬撑着要见管事。
一股说不清是气恼害还是怜惜的情绪翻涌。
他想让她别管这些,休息要紧。
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带刺的埋怨:“裴家自有章程规矩,即使你不立刻见他们,诸般事物也能运行不辍,出不了大乱子。用得着你在这儿瞎操心?”
硬邦邦的话像是石头一样朝着叶湘怡砸了过来。
叶湘怡本就心烦意乱,被他这么一说,强撑着的精气神也被乱浪拍下。
她不再辩解,只是将手中的账册轻轻搁置在软塌一侧的小几上,整个人重新躺了回去,背对着裴俞风,拉高薄毯,闷声道:“夫君说的是,是妾身多虑了。”
看着她明显带着抵触情绪的疏离背影,裴俞风喉结滚动,想说点什么,却只是烦躁的从软塌上站起身。
“你歇着吧。”
他丢下这三个字,转身离开了内室。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垂,屋内陷入一片朦胧的昏暗。
只剩下软榻上,拿道纤细,裹着毛毯一动不动的身影。
次日清晨,熹微晨光透过纱窗洒向妆台。
春桃捧着今日要穿的簇新衣裙,小心谨慎的为叶湘怡梳妆。
铜镜里是一张过分平静的脸,眉如远山,唇点朱丹,妆容的每一处都透露着精致得体,是回门该有的庄重和喜庆。
唯有叶湘怡眼下那一抹无法用脂粉完全覆盖的淡淡青色,稍稍泄露了她一夜未能安枕的事实。
叶湘怡安静的坐着,任由丫鬟灵巧的手指在发间穿梭,心绪却如同窗外被风吹动的柳枝,飘摇不定。
他觉得自己有些奇怪,昨夜他明明已经决定不再等他。
甚至在听到穿云那句“家主事务繁忙,请夫人先行休息”的回禀时,心底翻涌起“果然如此”的麻木。
他是反悔了吗?又不想帮自己了?
不会的,有契约在。
可能真的有事在忙吧。
叶湘怡安慰自己,可是躺下后意识却异常清醒,张丽的花纹在黑暗中看了无数遍,直到天色将明才模糊睡去。
一种莫名的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失落感,让她心口发闷。
一切停当来到府门外,却见裴俞风已经站在哪里等候。
依旧是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俊俏的容颜甚至比平日更冷漠几分。
但是在看到她盛装出现的瞬间,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极快地光芒,但又迅速湮没。
他并未多言,只是扫了眼身后那几辆装载着丰厚回门里显得浩浩荡荡的马车,以及护卫小司们抬着的沉甸甸的箱子,便率先登上了最前面的马车。
叶湘怡也沉默跟上。
一路无话,车轮滚滚,驶向叶家。
然而当晚秋雯雯停在一家大门前时,玉器中的热闹并未出现。
除了几个等在门口的,探着脑袋、面露喜色的小厮,并无他人。
既没有邻里街坊来围观裴家夫人回门的气派,也没有讨要债务的一众茶商。
王掌柜的影子更是见不着。
裴俞风的脸色几乎是在撩开车帘的瞬间,更加阴沉下去。
他明明记得,昨夜穿云带回消息——
王掌柜说自己保证不让会长操心,一切按照会长的安排进行。
可是现在,人呢?
他安排的人呢?
计划被打乱的愠怒,然他周身气压降的更低。
裴俞风冷脸扶着叶湘怡下车。
看着这过分亲密的大门,心中十分不解。那些前阵子那就如同闻到腥味的鹞鹰,恨不得从叶家撕下最后一块肉的债主,她在婚后明明已经派人知会,说是今日设法偿还,但现如今怎么会一个一个都不见踪影?
叶湘怡下意识地看向身侧面容冷峻的裴俞风,一个念头悄然浮现——莫非...是他?
她凑近些许,仰望着他线条紧绷的下颌,声音轻的像一阵风,带着不确定的试探问道:“夫君...是你,不让他们来的吗?”
裴俞风正因王掌柜的失约而愤怒,听到这话,脸色更是黑沉得能滴水。
他精心安排的好戏落空,这女人还一眼看透?!
他不过是想让她亲手将欠款还上,好让她知道自己的重要性。
可是还没等裴俞风否认,却见叶湘怡原本带着些疲倦还忧虑的眸子,倏忽漾开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光亮。
她唇角弯弯,朝着他福身,声音都带着些轻快:
“多谢夫君,多谢您保全叶家颜面。”
没想到她竟然将这场莫名其妙的“清净”,完全理解成了,他为了维护她和叶家的体面,而暗中施压,驱散了债主。
裴俞风到了嘴边的冷言冷语,硬生生顿住。
他垂眸看着眼前这张扬起的,带着感激与一丝不易察觉依赖的小脸,看着她眼底那么抹因他而亮起的光彩。
心头那股因计划被打乱而起的烦躁,奇异的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他挑了挑眉,心思电转间,已有了决断。
既然阴差阳错,那便将错就错。
裴俞风表面上依旧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从喉咙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算是默认。
随即他用一种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点懒怠意味的语气,平淡的抛出一个更让人难以置信的话语:
“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叶家的债务,在我和你签订契约当日便已结清,今日这些——”他目光扫过那几车丰厚的回门礼,语气慵懒,“不过是寻常的礼节,与债务无关。”
叶湘怡猛的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求娶那日?!
那岂不是在他们成婚之前?
他竟在那么早的时候,就无声无息的替叶家扛下了那座足以压垮她的债务大山。
巨大的震惊与随之而来的排山倒海般的感激,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
她怔怔的望着他,嘴唇微颤,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先前所有的忐忑,焦虑,自我怀疑,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可笑。
裴俞风嘴上说着冰冷的契约,行动上却早已为叶湘怡撑起了一片安定的空间。
裴俞风将他震惊失措,眼眶微红的模样尽收眼底。
心中那点因计划偏离而产生的不快,彻底被一种微妙的满足取代。
虽然过程出了些偏差,但这样的结果...似乎也不错。
裴俞风若无其事的移开目光,率先向叶宅内走去。
只留下一句:“还愣着做什么,去拜见岳父大人。”
叶湘怡回过神来,看着裴俞风那清冷却仿佛瞬间温暖了许多的背影,急忙用指尖拭去眼角的湿润,快步跟了上去。
她心中百感交集,因着契约冰封的心湖在此刻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叶父病重,叶家拢共也没几个人
这让回门的主要礼节变得十分简洁。
两人叩拜完父亲后,叶湘怡便请裴俞风在前厅稍坐,自己则是让夏禾去请叶家的账房先生。
院子里,早就聚集了一批接到通知的、在此等候的叶家旧日工人与管事们。
神色各异,交头接耳。
之中的不少人在叶家落难时不仅迅速离去,更有甚者为了讨好新主,或是撇清关系,在外散步,叶家茶叶制作不洁,以次充好等谣言,这对叶家的声誉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叶湘怡明白人心难测,是以对他们这群人只是觉得心凉。
今日便发了薪资,让他们离去也好。
此刻众人看到叶湘怡进来,身后还跟着气度不凡的裴府管家,众人顿时安静下来,目光复杂的落在她身上。
有好奇,有羞愧,当然也有不加掩饰的算计。
叶湘怡目光平静的扫过众人,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让夏河展开名册,声音清晰而沉稳。
“诸位都是叶家的老人,往日情分,叶湘怡铭记在心。今日,请各位前来是将因叶家遭难而拖欠的薪酬一并结清,两不相欠。”
话音一落,管家便示意裴府小厮打开带来的一排木箱。
打开后,里面是码放整齐的银钱。
见到真经百日银,人群一阵骚动。
几个原本眼神闪烁、想要如何攀附的管事,立刻换上了笑脸,争先恐后的上前领钱,嘴里说着“大小姐仁义”,“祝叶家早日复兴”的漂亮话。
叶湘怡颔首,并不多言。
但大部分人都领了钱,却还磨蹭着不肯离开,眼巴巴的望着叶湘怡,显然是想凭着旧日情分,在裴家谋个差事。
谁还不知道裴家的富贵!
叶湘怡岂会不知他们的心思,她唇角牵起一丝淡淡的、没有什么温度的弧度,开口打破了他们的幻想:
“银子,是结清旧账,至于今后的活计......”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我夫君家大业大,但暂时还不缺人手。若是各位想留,也只能是在我叶家茶园。但叶家茶园需要重建,生意艰难。往后能否按时发放薪酬,我亦无法保证,或许还会如前些日子一般,时有拖欠。”
“失去是留,诸位需得想清楚,若选择留下,便要与我叶家共担风险,同甘共苦。”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瞬间熄灭了众人眼中的热情。
共担风险?同甘共苦?
开什么玩笑,他们当初离开不就是怕被叶家拖累吗?
如今这大小姐虽得嫁裴家,但瞧这叶家这破败光景,谁知道能支撑几日。他们留下来喝西北风吗?
方才还犹豫不决的人群,此刻再无留恋,纷纷揣好刚到手的银钱,唯恐慢了一步便被留下,作鸟兽散。
不过片刻,原本熙熙攘攘的院子便走的空空荡荡,只剩下三个人还站在原地。
其中一对是穿着洗的发白的粗布衣裳、面容朴实黝黑的中年夫妻。男人手里还紧紧攥着刚领的工钱,未曾收起。
他们身后躲着一个月末,十二三岁,瘦瘦小小却眼神清亮的男孩。
叶湘怡认得这对夫妻,是在茶园里负责炒茶的郑大夫妻。
这小男孩,她就不认识了。
郑大夫妇在叶家出事时,并未说过任何坏话。只是默默离开,去了码头做零工糊口。
叶湘怡走到他们面前声音放缓了些:“郑叔郑婶,你们...可考虑清楚了,留下的日子恐怕会比在码头扛包还要辛苦些。”
郑大夫妻对视一眼,随即扑通一声,双双跪倒在地,朝着叶湘怡重重磕了一个头。
郑大抬起头,眼眶发红,声音哽咽却坚定:“大小姐,我们想清楚了!当年若不是老爷心善,收留我们这两个逃荒来的外乡人,给我们活计,教我们手艺,我们一家早就饿死在路边了!叶老爷对我们恩重如山,如今叶家有难,我们若是贪图安逸走了,那还是人吗!别说清苦,就是没工钱,只要有我们夫妻两个一口饭吃,我们也愿意跟着大小姐,把咱家的茶叶重新做起来!”
小男孩也不说话,只是学着郑大夫妻两个,跪在地上重重磕头。
叶湘怡连忙将小男孩扶起来问道:“你叫什么?”
这个小男孩指着嗓子拼命摇头。
郑大抹了把眼泪:“这小孩是个天生哑巴,被父母丢在茶园门口,我们夫妻两个正好看见了。”
郑大媳妇眼眶通红:“我和我男人逃难,坏了身子,这辈子恐怕也没有个孩子,这孩子跟着我俩也是吃苦。”
叶湘怡鼻尖猛的一酸,眼底泛起温热。
她上前一步,亲手将郑大夫妻扶起:“好,既然如此,从今日起你门便跟着我,我绝对不会让你们饿着肚子干活。”
“我们一起,把叶家的生意,重新撑起来。”
安顿好郑大一家,叶湘怡仔细查看了叶父的情况,虽然依旧虚弱,但脉象趋于平稳。
叶湘怡心中大石头落地。
回程的马车缓缓启动,车厢内比来时更为安静。
但却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流淌着一种微妙的气息。
叶湘怡垂眸,指尖无意识的捻着袖口的刺绣。
父亲安康,叶家重建,都源于裴俞风。
看似冷漠疏离,却在暗处,为她撑起一片得以喘息,甚至能够重新起步的天空。
她下定某种决心,身体微微倾向他那一侧,抬眼柔声却郑重的再次道谢:“夫君...今日真的,多谢您。”
发自肺腑。
裴俞风本来装作闭目养神,闻言,压下心中喜悦,缓缓睁眼,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侧过头,对上她眼眸中的真诚。
裴俞风眼中或冷漠,或讥诮,或愤怒,只剩深沉如海,映衬着他的身影。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盯着她看了片刻,有些不自然的咳嗽一声掩盖自己的惊艳。
他又朝着她,摊开手臂。
又是无声地邀请。
叶湘怡脸上瞬间飞起两抹红霞,心跳骤然失序。
她下意识的想要躲避视线,指尖蜷缩。
这光天化日之下,马车颠簸之中。
可是心底泛起丝丝缕缕的情愫,以及对裴俞风那份隐秘的、连自己都未曾仔细分辨的某些期待,最终战胜了羞怯和规矩。
叶湘怡咬住下唇,怕是自己会反悔一般,慢慢的,带着迟疑朝着他挪了过去。
车厢的空间不算很大,这点距离很快被跨越。
她带着一身淡淡的馨香,轻轻的,将自己投入了他张开的怀抱中,纤细的手臂,小心翼翼地环住了裴俞风劲瘦的腰身。
她的脸隔着几层布料,贴上裴俞风的胸膛,两个人都轻轻颤抖一下。
裴俞风几乎是僵直了一瞬,瞳孔放大。
旋即便稳稳收拢,以一种不会弄疼她,又带着绝对占有意味的力道,将叶湘怡整个圈在自己怀里。
他低下头,下颌抵在叶湘怡散发着幽香的发顶,闭上眼,深深吸一口。
裴俞风的心跳越发剧烈,他刚才在听到叶湘怡郑重道歉后,觉得自己又即将这个女子冰冷的报恩言论。
他实在没辙,又不能堵住她的嘴,只能摊开手表示无奈。
没想到竟然被叶湘怡紧紧抱住。
呼吸急促,裴俞风紧了紧双臂,像是在确认。
车厢内再无言语,只剩下逐渐重合的心跳,彼此纠缠的呼吸声,和车窗外延绵不绝的车轮声。
“妾身还有一件不情之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