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竞赛的奖项带来了一项意想不到的“福利”——学校组织获奖学生和部分优秀学生干部,进行一次为期两天的秋季野外拓展活动,地点在市郊的森林公园。美其名曰“拥抱自然,锤炼意志”。
名单公布,顾夜和黎明都在其中。
对于这种集体活动,顾夜本能地排斥。但不知是班主任的特意叮嘱,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最终没有提出反对,只是在那天早上集合时,戴着顶黑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将整张脸都隐藏在阴影里,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独自一人站在大巴车的最后面。
黎明则和沈玥等几个相熟的同学站在一起。沈玥用手肘碰了碰黎明,朝顾夜的方向努了努嘴,压低声音,带着点兴奋和好奇:“哎,他居然也来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黎明看着那个孤零零的身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顾夜。他看到顾夜微微仰头,似乎是在看天,又似乎只是放空,帽檐下的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上车时,人群拥挤。黎明故意放慢了脚步,等大部分人都上去了,才跟在队伍末尾。顾夜依旧站在最后,等他迈步上车时,黎明自然地跟在了他身后。
车厢里几乎坐满了,只剩下最后排还有几个零散的空位。顾夜径直走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后将背包放在旁边的空位上,戴上耳机,闭目养神,摆明了拒绝与人交流的姿态。
黎明脚步顿了顿,在周围几个同学有些讶异的目光中,平静地走到最后一排,在顾夜旁边的过道位置坐了下来。他没有去动顾夜放在里面的背包,只是安静地看向窗外。
车子启动,驶出市区。车厢里喧闹了一阵,渐渐安静下来。顾夜始终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黎明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干净的气息,混合着一点淡淡的、可能是止痛膏药的味道。
路程过半,车子颠簸了一下。顾夜的身体随着晃动,靠在窗上的头轻轻磕碰了一下。他蹙了蹙眉,但没有睁眼,只是抬手,隔着帽子,揉了揉之前总是按压的右额位置。
黎明的心跟着揪了一下。他默默地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个U型颈枕,递了过去。
顾夜似乎愣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看着递到眼前的灰色颈枕,眼神里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又恢复了清明。他没有接,只是看着黎明。
“垫着会舒服点。”黎明轻声说,语气自然,仿佛只是同学间最普通的关心。
顾夜盯着他看了几秒,目光深邃,像是在判断他这举动的意图。最终,他什么也没说,伸手接过了颈枕,有些笨拙地套在脖子上,调整了一下位置,然后重新靠回窗边,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
黎明也转过头,继续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秋日景象,金黄的稻田,远山如黛,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向上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到达森林公园,分配住宿。是四人一间的木屋。带队老师显然了解情况,将顾夜和黎明,以及另外两个性格比较内向、存在感不高的男生分在了一间。这个安排,无形中为两人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社交压力。
下午的活动是团队徒步和定向越野。需要分组完成地图上的任务点打卡。分组是随机的,巧合的是,顾夜和黎明又被分在了同一组,同组的还有沈玥和另外一个男生。
沈玥很活泼,一路上叽叽喳喳,倒是冲淡了不少尴尬。顾夜依旧沉默,但他方向感极好,看图能力超强,往往能带领小组避开难走的路线,找到捷径。那个男生体力稍差,有些跟不上,黎明便时不时地放慢脚步等他一下。
在一次需要攀爬一段小陡坡时,沈玥有些胆怯。那个男生尝试了一下,差点滑倒。黎明伸出手想拉他,却有人动作更快。
顾夜不知何时已经从坡上折返,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向那个男生伸出了手。他的手掌宽大,手指有力,轻松地将对方拉了上去。然后,他站在坡上,目光向下,落在了黎明身上。
坡不陡,黎明自己完全可以上去。但在顾夜的目光注视下,他鬼使神差地,也伸出了手。
顾夜看着他伸出的手,停顿了大概一秒,然后,握住了他的手腕。
不是轻握,而是带着一种坚定力道的包裹。顾夜的手心有些凉,但那股力量却透过皮肤,清晰地传递过来。他稍微用力,将黎明稳稳地拉上了坡顶。
手松开得很快,快得像是错觉。但手腕上那短暂的、被紧紧包裹的触感,却烙印般留了下来。黎明的耳根有些发热,他低下头,假装整理背包带子,不敢去看顾夜的表情。
“谢谢。”他声音很低。
顾夜已经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了,只留下一个背影,仿佛刚才那个主动伸手和紧紧握住的动作,只是他随手为之。
沈玥看着这一幕,眼睛眨了眨,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但没有点破。
傍晚,他们在指定的营地烧烤。炊烟袅袅,食物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气氛轻松而愉快。顾夜没有参与热闹的烧烤,他拿了个饭团,独自一人走到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远远地看着这边。
黎明烤好了一些肉串和蔬菜,犹豫了一下,拿了几串看起来烤得最好的,走了过去。
“吃点热的吧。”他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顾夜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手里滋滋冒油的肉串,没说话,但接了过去。
黎明在他旁边坐下,两人隔着半个人的距离,默默地吃着东西。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瑰丽的橘红色,远山的轮廓在暮色中变得柔和。风穿过林间,带来松涛的低语。
“这里,挺安静的。”黎明找了个话题,打破了沉默。
“嗯。”顾夜应了一声,咬了一口肉串,动作有些慢,像是在品味,又像是在出神。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比教室里舒服。”
这是顾夜第一次明确地表达对某个环境的偏好。黎明心里微微一动,顺着他的话问:“你不喜欢教室?”
顾夜看着远处沉落的夕阳,眼神有些空茫:“太吵。”
不是指声音的嘈杂,而是那种无形的、人与人之间交织的视线、低语、以及各种微妙情绪构成的,令人窒息的“场”。黎明听懂了他的意思。
“这里只有风声。”黎明轻声说。
顾夜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暮色中,他的眼神看不分明,但黎明能感觉到,那目光是柔和的。
“嗯。”他又应了一声,很轻。
吃完东西,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深蓝色的天幕上,开始有零星的星子闪烁。营地点起了篝火,同学们围坐成一圈,玩着俗套却总是能点燃气氛的真心话大冒险。
顾夜和黎明依旧坐在远离人群的大石头上,仿佛是两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欢笑声、起哄声随着夜风隐隐传来,更衬托出他们这一隅的安静。
“要去看看吗?”黎明问。
“不去。”顾夜回答得干脆利落。
于是两人就继续坐着,仰头看着天空。城市的灯光污染严重,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样清晰的星空了。银河像一条朦胧的光带,横亘在天际。
“听说,星光传到我们这里,需要很多年。”黎明望着星空,喃喃自语,“我们看到的是它很多年前的样子。”
顾夜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也许有些星星,其实已经熄灭了,只是光还在路上。”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近乎悲观的哲理。黎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想起顾夜那反复发作的、查不出确切原因的头痛,想起医生建议去做核磁时凝重的表情。那是否也是一种……尚未抵达的、预示着熄灭的光?
一种莫名的恐慌攫住了黎明。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那也没关系。至少在我们看见它的时候,它是亮的。”
顾夜猛地转过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深深地看向黎明。篝火跳跃的光影远远地映过来,在他眼底明明灭灭。
那一刻,风声,远处的喧闹声,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彼此在渐浓的夜色中,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一阵夜风吹来,比之前的都要大,带着深秋的寒意。黎明只穿了件薄外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几乎是在他哆嗦的同时,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厚实的外套,被不由分说地披在了他的肩上。是顾夜一直穿在身上的那件黑色冲锋衣。
黎明愣住了,抬头看向顾夜。顾夜已经转回了头,依旧看着星空,侧脸线条在星光下显得有些冷硬,但耳根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
“穿着。”他的语气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不易捕捉的僵硬和……紧张。
外套上残留着顾夜的体温,和他身上那种干净清冽的气息,将黎明牢牢地包裹住,瞬间驱散了所有的寒意。那温度透过布料,熨帖在皮肤上,一直暖到了心里。
黎明没有拒绝,也没有道谢。他只是悄悄地、将外套裹得更紧了一些。仿佛这样,就能抓住这一刻的温暖,抓住身边这个看似冰冷、实则笨拙地散发着热意的少年。
星光无声地洒落,篝火在远处噼啪作响。
风声穿过林梢,像是在低声吟唱着无人知晓的秘密。
在这个秋夜的星空下,某些未曾言明的情愫,如同悄然滋生的星火,在寂静的风声中,固执地燃烧起来。
而潜藏在健康阴影下的风声,也似乎更近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