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节汇演当晚,学校大礼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空气里混合着化妆品、布料和年轻躯体散发出的蓬勃热气,一种节日前特有的、躁动不安的兴奋感在场内弥漫、膨胀。
后台比前台更加混乱。穿着各色演出服的学生们穿梭不停,负责道具和音效的同学压低声音急促地沟通,化妆镜前围满了最后整理妆容和发型的人。角落里,顾夜和黎明已经换好了那身简单的戏服——纯白衬衫,深色长裤。白色衬得顾夜的脸色愈发苍白,却也奇异地柔和了他过于冷硬的轮廓,深色则让黎明显得更加沉静挺拔。
喧闹似乎与他们无关。两人并肩站在一处相对安静的幕布阴影里,等待着属于他们的时刻。前台传来的音乐声、掌声、笑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黎明能听到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手心里沁出薄汗。他偷偷瞥了一眼身边的顾夜,他正微微仰头,看着头顶纵横交错的钢架和悬挂的灯组,侧脸在明明灭灭的舞台反光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喉结偶尔细微地滚动一下。
“紧张吗?”黎明忍不住低声问,声音在后台的嘈杂里几乎被淹没。
顾夜收回目光,看向他,摇了摇头,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没什么感觉。”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听不出波澜。
这份异乎寻常的平静,像一块镇纸,轻轻压在了黎明躁动的心上,奇异地带来了一丝安定。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即将开始的表演上。
就在这时,顾夜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非常短暂,快得像是错觉。但黎明还是捕捉到了。他看到顾夜的右手手指微微蜷缩,随即又强迫般地松开。
又来了。那如影随形的疼痛。
黎明的心立刻揪紧,之前的安定感瞬间消失无踪。“你……”他刚吐出一个字,就被顾夜看过来的眼神制止了。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清晰的、不容置疑的平静,仿佛在说:“别问,别说。”
后台的灯光昏暗摇曳,将顾夜的脸分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黎明看着他强撑的镇定,看着他苍白皮肤下隐隐透出的忍耐,所有想问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他知道,此刻任何形式的关心和询问,都是徒劳,甚至可能是一种打扰。
他沉默下来,一种无力的焦灼感啃噬着他的内心。他下意识地伸手进口袋,摸到了那个装着金属书签的深蓝色绒布盒子。冰凉的绒布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绪稍微清晰了一点。
就在这时,前台传来主持人清晰响亮的报幕声:“……接下来,请欣赏由高二(三)班带来的诗歌情景剧——《守望者与光》!”
心脏猛地一跳。到了。
工作人员打出手势,示意他们准备上场。人群开始向前涌动。
就在这临上台前的最后一片混乱中,在昏暗的光线和嘈杂的人声掩护下,黎明飞快地将那个小盒子塞进了顾夜垂在身侧的手里。
顾夜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愕然低头。
“拿着。”黎明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决,和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颤抖,“就当……是‘守夜人’的护身符。”
他说完,不敢再看顾夜的反应,立刻转身,跟着引导的人员走向幕布出口,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顾夜站在原地,握着那个突然被塞过来的、还带着黎明体温的绒布盒子,指尖微微发烫。幕布缝隙里透出的强烈舞台光刺得他眼睛有些发酸。他来不及打开,也来不及多想,前面的人已经在催促。他用力攥紧了盒子,将那抹深蓝色完全包裹在掌心,然后深吸一口气,迈步,撩开幕布,踏入了那片令人目眩的灯光海。
音乐声起,灯光聚焦。
舞台世界与现实世界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黎明的“逐光者”率先登场,他的声音清朗而充满追寻的力量,在偌大的礼堂里回荡。随后,一束孤寂的追光打在舞台另一侧,顾夜的“守夜人”出现在光影勾勒出的“城墙”阴影下。
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白色的衬衫在强光下几乎有些透明。当他开口念出第一句独白时,那低沉的、带着沙哑质感的声音,瞬间攫住了全场的注意力。
“他们说光在远方,需要追逐。而我,只习惯与脚下的影子为伴。”
没有过多的表情,没有夸张的动作,他只是站在那里,用声音和沉静的姿态,构筑起一个孤独而坚韧的世界。他的目光时而投向虚无的远方,时而落在舞台地板上,仿佛真的在与自己的影子对话。
黎明在舞台的另一端与他对戏,追逐,质问,试图用“逐光者”的热情去感染那个固守黑夜的“守夜人”。他们的台词在空气中碰撞,眼神在追光灯下偶尔交汇。
在一次激烈的对白后,按照剧本,“逐光者”需要靠近“守夜人”,试图拉他离开阴影。黎明走上前,在距离顾夜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强烈的灯光烤得人皮肤发烫,台下是黑压压的观众和无数闪烁的镜头。
就在这一刻,黎明清晰地看到,顾夜垂在身侧、握着那个绒布盒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的额角,在舞台浓重的妆容下,依然能看出一层细密的、反光的汗意。
他在忍。一直在忍。
一股巨大的心疼和冲动涌上黎明心头。他几乎要忘记台词,只想伸手扶住他。
然而,顾夜却像是感应到了他的注视和慌乱,抬起眼,看向他。那双在舞台强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眸里,没有痛苦,没有祈求,只有一种异常清醒的、甚至是带着安抚意味的平静。他几不可察地,对着黎明,微微摇了一下头。
继续。我没事。
黎明读懂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收回心神,接上了接下来的台词,声音甚至比之前更加坚定有力。他伸出手,不是剧本里设定的拉扯,而是一个邀请的姿势,目光灼灼地看着顾夜。
顾夜看着他伸出的手,又看了看他坚定的眼神,沉默了片刻。然后,他缓缓地,将自己那只空着的手,放在了黎明的手上。
不是紧握,只是轻轻地搭在上面。
但就在两手接触的瞬间,台下似乎响起了一阵细微的、压抑的惊呼。追光灯笼罩着他们,两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一个代表着永恒的黑夜与坚守,一个象征着不息的追寻与光明,在舞台中央,双手交叠。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
剧本里没有这个动作。这是属于他们之间的,即兴的,心照不宣的确认。
音乐推向**,灯光变幻。
演出在掌声中落幕。
幕布缓缓合拢,隔绝了台下的喧嚣。后台瞬间被成功后的欢呼和嘈杂填满。同学们兴奋地互相击掌、拥抱。
顾夜在幕布合上的瞬间,便松开了手,迅速转身,走向人群稀少的角落,背影依旧挺直,但脚步比平时快了几分。
黎明站在原地,掌心还残留着顾夜手指那冰凉的、带着细微颤抖的触感。他看着顾夜离开的方向,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既有演出成功的虚脱感,更有对顾夜状况的深深担忧。
他走到那个角落,看见顾夜正背对着众人,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微微仰着头,紧闭着眼睛,胸口起伏的幅度有些大。那只握着绒布盒子的手,垂在身侧,依旧攥得很紧。
黎明没有靠近,只是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安静地站着,像一个沉默的哨兵。
许久,顾夜的呼吸才渐渐平复下来。他睁开眼,没有回头,却仿佛知道黎明就在身后。
他低下头,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里那个深蓝色的绒布盒子。然后,他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它。
舞台残留的光线漫射过来,照亮了盒子里那两枚哑光黑色的金属书签——星辰,与新月。
他静静地看了很久,然后用指尖,极轻地碰了碰那枚星辰书签冰凉的表面。
依旧没有言语。
但黎明看到,顾夜那总是紧抿的、显得有些冷漠的唇角,在昏暗的光线下,极其微弱地、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只是一个刹那的弧度。
却像划破厚重云层的第一缕阳光,短暂,却真实地存在过。
心照,不宣。
有些光,无需言说,自在心底亮起。
艺术节的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水,一夜之间便从校园里抽离得干干净净。周一回归的,是更加凝重、仿佛被压缩过的空气——期末考试的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
顾夜和黎明之间的关系,在经历了舞台上的无声确认后,进入了一种更加奇特的状态。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宁静,平静之下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暗流。他们依旧同行,依旧在课桌之间传递着笔记和无声的关怀,但某些东西似乎不一样了。
那两枚星辰与新月的书签,被顾夜收了起来,黎明没有再见过。但他偶尔会看到顾夜在翻动书本时,指尖会无意识地在某一页停留,摩挲,仿佛那里夹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他们没有再提起那个夜晚,没有谈起那个即兴的牵手,也没有谈起那个被紧紧攥在手心里的绒布盒子。一切心照不宣,一切又都悬而未决。
期末复习的日子单调而紧凑。试卷、讲义、参考书堆满了课桌,连呼吸都似乎带着墨水与纸张的味道。顾夜显得比以往更加沉默,脸色也愈发苍白,那种苍白不是缺乏血色的白,而是一种仿佛精力被从内部一点点抽干的、带着透明感的疲惫。他按压太阳穴的次数明显增多,有时甚至在老师讲课时,也会难以控制地蹙紧眉头,闭上眼缓上几秒。
黎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忧心如焚,却不敢再轻易触碰。他只能更加细心地留意顾夜的状态,在他可能需要的时刻,提前将温水、薄荷糖,或是整理好的重点提纲递过去。他的关心变得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却又轻得让人无法拒绝。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数学课。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复杂的期末模拟卷,声音透过麦克风在闷热的教室里回荡。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积聚起了厚重的乌云,阴沉沉地压下来,教室里不得不打开了所有的灯。
顾夜坐在靠窗的位置,光线透过玻璃,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他握着笔,似乎在认真听讲,但黎明注意到,他的笔尖已经在草稿纸的同一位置停留了太久,洇开了一小团墨迹。他的背脊挺得笔直,是一种过于用力的、僵直的挺立,左手紧紧攥着放在桌下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
要下雨了。空气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忽然,讲台上老师提高音量讲解一个关键步骤,声音透过麦克风骤然放大。
就在那一瞬间,顾夜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桌上,滚落到地。他猛地抬起右手,死死地捂住了右额,手指用力到几乎要嵌进皮肤里去。他的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肩膀无法控制地开始剧烈颤抖,喉咙里溢出极其压抑的、破碎的抽气声。
“顾夜?”数学老师停下了讲解,疑惑地看过来。
全班同学的目光瞬间聚焦。
黎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他几乎是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老师!他不舒服!”黎明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尖锐和恐慌,他绕过课桌,冲到顾夜身边。
顾夜已经无法回应。他的身体蜷缩起来,额头顶在冰凉的桌面上,大颗大颗的冷汗几乎是瞬间就从额发间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他死死咬着下唇,试图抑制那无法忍受的剧痛,唇上已然见了血痕。那不再是平日里的隐忍,而是某种坚固的东西被从内部彻底击碎后,**裸的、无处遁形的痛苦。
“顾夜!顾夜你怎么样?”黎明蹲下身,扶住他剧烈颤抖的肩膀,触手一片冰凉的汗湿。他抬头,朝着愣住的老师大喊:“老师!叫救护车!快!”
教室里一片哗然,骚动起来。
老师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一边维持秩序,一边掏出手机。
雨,终于在这一刻轰然落下。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窗户上,噼里啪啦,像是无数面战鼓在同时擂响,瞬间淹没了教室里所有的嘈杂。
黎明半跪在顾夜身边,看着他痛苦到近乎痉挛的样子,看着他被冷汗浸透的额发黏在皮肤上,看着他咬出血痕的嘴唇,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徒劳地想扶住他,想替他擦去冷汗,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剧痛中沉浮。
他想起那张核磁共振的预约单,想起“血管畸形”、“位置不好”、“压迫神经”这些冰冷的词汇,想起顾夜说“可能失明、偏瘫”时平静无波的眼神。那些抽象的、被他努力压在心底的恐惧,在这一刻,具象成了顾夜颤抖的身体和压抑不住的痛哼。
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尖锐地撕裂了雨幕和校园的宁静。
医护人员迅速用担架将几乎失去意识的顾夜抬走。黎明想跟上去,却被老师拦住:“黎明,你先冷静,联系他家长……”
黎明看着担架消失在走廊尽头,雨水从敞开的门外扫进来,打湿了他的裤脚,一片冰凉。他站在原地,浑身僵硬,耳边是嗡嗡的轰鸣和窗外震耳欲聋的雨声。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顾夜肩膀上那冰冷粘腻的触感。
那场一直在酝酿的骤雨,终于以最残酷的方式,倾盆而下。
而他们之间那悬而未决的一切,也在这突如其来的风暴中,被猛地推向了未知的、令人恐惧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