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败于宛城,失去儿子,损失大将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许都城中传闻,便是不住在司空府隔壁,只要在同一条街巷上,白日夜里无人不可闻啼哭、咒骂之声。
再加之丁夫人近来从不在人前露面。
荀府,廊庑之下,暖煦的春风轻拂。
姜袂一本正经地告诉唐袖:“我听奉孝说,丁夫人闹着要同曹司空和离。”
“也是。倘若我的丈夫因为贪图别人的美色,而害死我唯一的养子,我也定要同他和离。”姜袂感同身受,说着说着还狠狠地咬牙、攥拳起来。
“可是,丁夫人此时离开曹操,必然是吃亏的。往后曹操那样权势滔天,她便没有机会再享受随之而来的荣华富贵。”姜袂愤懑之后又隐隐有些遗憾。
“照我看,丁夫人就该占着司空府主母的身份,日日夜夜给曹操脸色看。折磨曹操,自己享受荣华富贵。”姜袂斩钉截铁。
唐袖闻言,慨叹地摇头道:“这即使折磨,也要荣华的想法,是我们这些穷困、没经过丧子之痛的人想当然罢了。于此今的丁夫人来说,她根本不在意这些。她大概看见曹操,就会忆起自己爱子惨死的情状。只会觉得难过、煎熬、痛苦,乃至恶心……”
“况且,也不是人人都在乎荣华富贵。总有一群人心中,有比金银玉帛更加值得付出一切的道德和情义。”唐袖敬佩这些人。
尽管她也很喜欢钱。
姜袂听了,思忖着以为唐袖说得也有道理。
姜袂唉声:“对于丁夫人而言,或许只有和离才能解脱……”
话音未落,姜袂远远地瞧见郭嘉和荀彧结伴往外走的身影。
一个消瘦、颀长,隐有几分松垮;另一个端方、挺直,如若屹屹的青松。
姜袂扬手、打招呼:“奉孝、荀文若,你们要去哪?”
远处的郭嘉听见,与荀彧对视一眼,俩人稍稍往廊庑下靠近。
郭嘉告知姜袂:“主公召集群臣前往司空府议事厅议事。我与文若正准备过去。”
“曹公肯开府议事了?”姜袂微讶。
非是姜袂大惊小怪,实是近来曹操既要操办曹昂的丧礼,又要安抚执意和离的丁夫人,沉溺在战败、丧子和损将的悲痛中,分身乏术、提不起精神。
郭嘉闻言,扬唇一笑:“若是自此一蹶不振,那曹公就不会是我和文若坚定选择效忠的主公。妻也好、子也罢,曹公这样的乱世英豪,终是要从后宅回到前朝。”
姜袂听罢,撇了撇嘴。
姜袂对唐袖嘟囔:“言外之意,曹操是个好主公,却绝非是个好夫婿。也不知晓,他和荀彧是不是也如此。”
唐袖忍俊不禁,笑睨了姜袂一眼。
姜袂则是越想,越有几分气恼。
姜袂收敛自己的和颜悦色,对着郭嘉和荀彧推手:“好了好了,你们既然有正事,就快走吧。我和袖袖,还有我们的体己话要说,就不送二位了。”
郭嘉和荀彧觉得莫名其妙。
但荀彧并不在乎姜袂微小的情绪,与姜袂稍一拱手,便转身离开。
郭嘉与荀彧同行。
郭嘉笑意盎然地告诉荀彧:“我家夫人啊,怕是杞人忧天,担心我们也会如曹公一般,日后轻贱她们和自己的子嗣。可她殊不知,若是没了她同奕儿,便是封侯拜相于我也不会有任何意义。”
荀彧听了,恍然姜袂的小女儿心思,察觉有趣,跟着郭嘉也是微微一笑。
郭嘉则是假装无奈,实则甘之如饴地又道:“看来等我归来,该好好哄哄我家夫人。”
荀彧故作嫌弃地摇头笑郭嘉。
郭嘉喋喋不休:“难道文若你就不担心嫂夫人她也是如此心绪吗?”
荀彧闻言一顿。
这下郭嘉笑得更是肆意、张扬。
他们离开荀府,前往司空府。司空府堂下已经站了许多文臣、武将。曹操扶额坐于最上方,面容憔悴、表情痛苦。
其中有一武将,郭嘉认得,是曹仁将军,关切地拱手询问:“主公又犯头疾了?”
高座上的曹操自以为无碍地摆了摆手。
曹仁坚定道:“某早就劝主公该寻位治头疾的圣手。”
曹操嗓音略为沙哑:“我唤你们前来,哪里是商议这些的?而是昨日,我收到一封自冀州而来、袁本初的书信。”
听到“袁本初”三个字,堂下群臣大多是呼吸一滞。
曹仁语气不善道:“那袁本初说了什么?”
曹操长叹一声:“能说什么,无非道我是腌臜阉狗之后,从前也是对他俯首称臣的。如今不过侥幸得了天子做依傍,就以为可以平定乱世、统一九州?这不摔了个犬啃泥,宛城败于张绣这个废物便罢了,竟还丢了自己亲生儿子和麾下一员猛将的性命。”
郭嘉尽量不惹人注意地“嘶”了一声。
曹仁气得目眦欲裂。
就是在曹仁发怒之前,曹操自己猛地一拍桌案,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贯彻整间议事堂,并伴随余韵绕梁。
曹操嘶吼道:“无知袁狗,自己尚且局势不明,竟好意思奚落、侮辱于我。我曹孟德定与他势不两立。”
此时便有另一个声音:“主公三思,袁本初乃四世三公之家,广揽民心、厚积而薄发。我等初入许都,堪堪站稳,实不宜与袁本初有所嫌隙。而是该先安抚、稳住袁本初再议。”
曹操不耐烦地看着那说话之人,倏地话锋一转:“文若以为呢?”
突然被点到名字的荀彧,没有任何怔愣和迟疑。
他不紧不慢道:“以彧之愚见,主公与袁本初终是敌非友。”
此话一出,堂上有人更呼吸滞了又一滞。
可曹操却笑起来,望向荀彧,目色欣赏,但仍嗔怪道:“文若好大的胆子,莫非不知我与袁本初实力悬殊。袁本初坐拥冀州、广揽天下英才,又是民心所向。我如何能与之为敌?”
荀彧:“实力之强弱从来不是一定,正如战场之上总有胜有败。昔日项羽之强,终究为刘邦之弱所败。主公之于袁绍亦然。如今主公坐拥许都,扶持天子。天下可与主公争者,唯袁绍也。然袁绍虽势强,却心胸狭窄、少决断;尽揽天下英才而不知善用。袁绍比于主公,无论德行还是才能,皆不及。况主公扶持天子,乃正义也。”
荀彧这一番话,不仅向曹操,实则向其他群臣解释了为何曹操可与袁绍抗争,还安慰了曹操“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一直因宛城之败而屈辱、不振。
曹操心满意足地颔首扬笑。
但众臣之中仍有微词:“此些皆乃令君一人之言,虽不乏道理。但主公难道不知,宛城一败,主公已经失去了儿子和将军。若是再败于袁本初,只怕……”
剩下的话,那人不敢再说下去,因为曹操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但附和此人的不在少数:“还请主公三思。”
议事堂上一时僵持不下。一面是劝曹操三思,莫听信荀彧一人之言的;另一面是拥护荀彧,直言不过是与袁本初打仗罢了,难道我们曹军怕他们不成?宛城虽败,可从前青州、兖州、鄄城,无有不胜。
眼见谁也不服谁,曹操又去寻其他人开口。
他目光掠过程昱、荀攸……这些都是他十分信赖的谋士,只是郭嘉一副事不关己的看戏姿态。
曹操佯装不满地唤:“奉孝,不如你来说说。”
郭嘉本还在幸灾乐祸,这下不好再笑了。他愣了愣,望向周围的众人,其中不乏有看轻、调笑他的。
毕竟,宛城一战,他除了救主,并未使此战获胜。
郭嘉叹了口气,又耸了耸肩,一副莫可奈何的模样,缓缓开口:“以嘉之见,主公之于袁绍,有十胜十败。”
“哦?”曹操来了兴致。
荀彧望向郭嘉,目光带着笑意。
郭嘉娓娓道来:“绍繁礼多仪,公任体自然。此道胜一也。”
“绍以逆动,公奉顺以率天下,此义胜二也。”
“汉末政失于宽,绍以宽济宽,故不慑,公纠之以猛,而上下知制,此治胜三也。”
“绍外宽内忌,用人而疑之,所任唯亲戚子弟,公外易简而内机明,用人无疑,唯才所宜,不间远近,此度胜四也。”
“绍多谋少决,失在后事,公策得辄行,应变无穷,此谋胜五也。”
“绍因累世之资,高议揖让以收名誉,士之好言饰外者多归之,公以至心待人,推诚而行,不为虚美,以俭率下,与有功者无所吝,士之忠正远见而有实者皆愿为用,此德胜六也。”
“绍见人饥寒,恤念之形于颜色,其所不见,虑或不及也,所谓妇人之仁耳,公于目前小事,时有所忽,至于大事,与四海接,恩之所加,皆过其望,虽所不见,虑之所周,无不济也,此仁胜七也。”
“绍大臣争权,谗言惑乱,公御下以道,浸润不行,此明胜八也。”
“绍是非不可知,公所是进之以礼,所不是正之以法,此文胜九也。”
“绍好为虚势,不知兵要,公以少克众,用兵如神,军人恃之,敌人畏之,此武胜十也。”
“主公有此十胜,欲克袁绍无难以。”
曹操听完,拍手大笑:“好好好,真是有理有据,且十分酣畅淋漓的一番论断。”
曹操高兴地自主座上走下,到群臣中间,先是拉起荀彧,而后往前更几步,再拉住郭嘉,望众人,一字一顿:“文若善观大局,而奉孝能察微势,此二人乃我左膀右臂也。”
“众卿们也都说说吧,接下来吾欲克袁绍当如何为之。”曹操看向程昱和荀攸。
荀攸与荀彧有族亲之联,率先开口笑道:“欲克袁绍,主公还当先扫平周边。宛城张绣、下邳吕布。”
程昱正声:“昱望主公牢记宛城之耻,虽败却不怯。再临宛城当所向披靡、得报大仇,再不为蝇头小利所惑。”
《十胜十败论》出自《三国志·魏书十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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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胜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