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间 第105章 圣战

六个月后。

魔尊除去了，三界太平了。云顶天宫亦修复完善，储君殿下也在那一役中渡过了封神之旅，成为万众瞩目的神明了。

天宫又恢复了往日的祥和，庆祝的宫灯千羽，将这永昼点缀得更加璀璨。

全天庭的人都在为封神的储君庆贺，天帝更是昭告三界再过一百年便将帝位承袭给储君，此等大事只有紫微大帝一人照常缺席。

他已在紫微宫中待了许久从未出去过，也不许任何外人进入，哪怕是战神甚至他的猫也不行，他将简青梧化成的种子种在他曾经告白的姻缘梧桐树旁，希望能为她的成长遮风挡雨。

在诸仙都以为帝君因击杀后稷消耗太多跟痛失所爱无法自拔的时候，他其实每日也都心平气和的走了过来，像是回归至遇到简青梧之前的日子，只是暂时不去打理天宫朝政罢了。

终于种子发芽了，长出一棵小绿苗来，给她洒水的帝轲弯腰抚摸着它的叶子，这叶子好似有灵性一般躲了一下，像是怕痒。

帝轲也不再逗她，拿了种花种树的书来看，再多积累些知识来给她无微不至的关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战神带着俪姬拜别了他，前往栖梧山归隐，青雀也请求了一道前往。

等到种子终于长成一棵跟帝轲差不多高的小树时，帝轲才应允了司命的造访。

司命也不多说什么节哀顺变的话，只跟他讲讲如今外界的状况，听闻龙族的两位小辈宝璐跟锦麟也渡完情劫归来，要来天宫任职，辅佐下一任即将继位的天帝陛下。

还有战神跟俪姬的孩子出生了，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儿，小名叫荷衣，每日都在栖梧山的密林里骑着驯鹿玩耍。

可这一桩桩一件件说者无意，闻者有心，都像在往帝轲的心上扎刀。

帝轲道，「退下吧。」

司命不再多说，起身做了个揖离开。

等他出来，五曜星君还在外等着，「帝君如何？」

司命道，「他就一直坐在寝殿中，还坐得端端正正的，气场也在，完全没垮。」

这是帝轲与生俱来的教养跟姿态，估计没什么能揣度的。

「那……那有没有把栖梧山族人给青梧上神立碑的事情告诉他啊？」

司命摆手，「那我怎么敢？我都不敢提简青梧三个字。」

「那你说了些什么？」

司命如实告知，荧惑真皇君道，「司命你是储君殿下那里派来的吧？怎么能跟帝君说龙族的事情呢？帝君可恨透龙族了，你没看当年殿下凡身逝去渡劫成功后他恨不得送他一起陪青梧上路的表情吗？」

太白真皇君道，「要怪储君殿下吗？只能怪那后稷为了保护辰阳后人居然选择附身在了青梧上神身上。」

司命摆摆手，「算了算了，走远点吵吧，不然被帝君听到不好。」

庭院里的梧桐树虽每日都在欣欣向荣的生长着，可丝毫不见它化为人形的趋势，愁肠百结的帝轲时时刻刻守候着也未曾得到半分来自命运的垂怜。

数年已过，简青梧仍然没有换代重生的迹象。

他也曾去过栖梧山询问有关木之一族死而复生的秘辛，但就连一族的族长也无法给他确切的答案。

今日的帝轲已站在青梧树边数个时辰都不曾挪动过，回忆起过往的四千多年，竟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漫长，更令人心焦。

眼见着重复等待的一日又要流失，帝轲眼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失落。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弃，只要这换代重生的传闻是真实存在的，他就一定会凭自己的感情将简青梧唤回到他身边的。

击杀后稷一役中他消耗了过多神力，又遭天元之火反噬，一切匆忙结局之后，他片刻不曾休息又步入苦心孤诣守候简青梧回归的路途。在数年的相思悔恨煎熬下，已然无法再用神力将一切苦痛镇压在心底，走回寝殿的时候竟虚晃了一下扶着门框蓦地吐出一口血来。

青梧不在了，余下的漫长岁月该如何渡过呢。

在无边无际的思念中，在深不见底的渴望中。

曾经他以为与天地共寿是众神给予他的祝福，可当所爱之人不复存在之后，这漫无边际的永生便是冥冥之中要教他体验生不如死的诅咒。

「……青梧。」

睁开双目，周身一片静谧。

候在殿外的芝兰捧着帝轲的衣物提醒他道，「帝君，去紫霄宫的时辰到了。」

这感觉很不真实，朦胧的梦境里还弥漫着雾气，等他更衣走出寝殿的时候却发现生长在姻缘梧桐树边的那棵小树不见了，慌乱道，「青梧呢？！」

芝兰不解道，「帝君……您忘了吗？青梧仙子早已换代新生，被上清天尊收做徒弟去紫霄宫修行了。」

震惊的帝轲不再探究梦境的真假，大步流星向外走去，「去紫霄宫！」

他甚少来紫霄宫聆听天尊的教诲，难得一次还是为了青梧前往，如今再度踏入，不少宾客已经在殿内等候，见帝轲走来皆是起身叩首道，「恭迎帝君。」

一路走来直到入座的帝轲都在左顾右盼着，身后的太白真皇君也发现了端倪，问道，「帝君在找什么？」

帝轲道，「青梧呢？」

太白真皇君正要解释，此时跟着上清天尊从偏殿走来的青梧映入帝轲眼帘。

她身着月牙霓裳，长发及腰，眉目依旧，循规蹈矩的跟在上清天尊身侧，坐下，最后与诸位来宾颔首一视。

天尊说了什么他没听清，连周身目光也在意不到，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咫尺之遥的青梧。

她就在眼前，还是从前的模样不曾改变，「……」

一个时辰过后，青梧起身为诸仙添置茶水，先是座上身为她师父的天尊，低头之际她轻柔一笑，令帝轲屏住呼吸。

可等她走到这里，却恭谨的收敛了笑意，面无表情的为他斟上一杯热茶，帝轲心中百般疑惑却不好在大庭广众下问出，只得逾越的覆上她的手，轻轻握住，让她别走，「……青梧。」

她纳闷的眼神中没有再多熟悉的感情，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一般，语气也生疏晦涩了许多，「帝君、这是何意……」

坐在帝轲身侧的太白真皇君一眼就瞧见了这瞠目结舌的一幕，凑上身来小声提点道，「……帝君怎么了？这这这不好啊……」

纵使心中万分不解，帝轲只得松开她，看回身边的太白真皇君，问道，「她这是怎么了？为何连我也不认得了？」

太白真皇君压低声线，「帝君忘了么？青梧仙子换代新生之后便失去了前尘回忆，早已不记得过往一切了。」

帝轲心中猛地揪紧，「什么。」

「是天尊念她为三界牺牲精神可嘉，给了她一次重归天庭的机会，收她为徒带在身侧清修的。」

帝轲抬眸再看，青梧又回到了天尊身侧，她看别人时的眼光都淡淡一瞥，唯独对这座上天尊是与众不同的。

这上清天尊乃是三清四御之首，虽不理天庭朝政，但总归是这三界最崇高的存在，要说青梧仰慕他无可厚非，可是为何他却从这点眼神中品出了其他的意思。

不像玉清天尊跟那太上老君一副年过花甲的模样，这上清天尊虽一头银发，但面貌不过三四十岁，五官端正俊朗，透着一股严慈，淡泊的心性更称衬得他举世无双的出尘飘逸。

他一身紫衣，声线沉稳，语调平和，就连平日里耐不住三分钟寂寞的青梧此刻也正襟危坐的聆听着教诲。

等授业结束，各路宾客都作揖离去，但帝轲的脚步却不曾挪动一步，直到上清天尊看向他道，「帝君是有话要说？」

青梧正要随天尊离去，这会儿也转头瞧了一眼，帝轲道，「是，还请天尊留步。」

上清天尊徐步走来，屏退一侧的人，「青梧、你先下去吧。」

帝轲也顺手挥退了太白真皇君，让他去偏殿等候，这偌大空旷的殿内，只剩他与天尊二人对峙。

「看来，帝君还是过不了自己的心结。」

帝轲道，「我不明白，既然青梧已经重生，为何要待在此处？是天尊您的意思么。」

天尊淡淡道，「青梧的封神之路被身为紫微大帝的你蓄意插手，已经酿成不可挽回的灾祸，如今她好不容易换代新生，若再被你这样强大的命格介入，恐无法再步入正轨，回归正常的一生。」

帝轲蹙眉忍耐，「……是我的错？」

天尊抬头看向他，望能点化他，「从一开始你就错了，你不该陪她下界，就算渡不过封神之旅，她也不至于落到一无所有的境地。」

「你是煞费苦心的阻隔了她跟储君，没让她被储君带偏，误入歧途。但也正是因为你的插手，才将更多的不定因素带进了她的封神之旅，让她惨遭后稷亡灵的附身，毁了自己也差点毁了你苦苦守护的三界。」

帝轲倒退半步，不敢置信，「难道真的是我错了……这不可能……」

「是我助她登仙、为了她我甚至甘愿舍下天界陪她去凡世受苦，难道这一切都是徒劳么？你说是我、是我……反而害了她？」

上清天尊缓一口气，幽幽道，「也许、这并非是她一人的劫难，也是属于你命中注定的情劫吧。」

「你自步入这九重天执掌天界大权之后，就得益于绝情丹的辅助，不曾动过半分俗世情念。但这总归是外在的力量，并非你个人的根基心性所能做到的。经此一劫，也是冥冥之中安排给你的历练，让你从此以后更能心无旁骛，孤注一掷的□□三界吧。」

帝轲哭笑不得，「所以……为了坐稳这一手遮天的帝位，我便要舍下自己对青梧的感情？」

「这天上地下、三界之中难有不顺你意的存在，想来……物极必反，四千年的顺遂人生也差不多该有个转折点了。」

帝轲明白了，但依旧无法接受命运对青梧的摧残，「一切都是我……是我太自以为是，以为所有都在掌控之中，这才犯下大错，害了青梧。」

「青梧她凭自己的向善之心已然渡过劫难，从此以后她再也不受过往困苦折磨，将风平浪静的走完将来岁月，只是你……属于你的情劫，还需看你个人缘法了。」

他如今的心全都系在青梧一人身上，想要悟透恐怕不知何年何月，说不定自此之后他都会陷入遥遥无期的情念之中，饱受千年求而不得的相思之苦。

「既是命中注定无法厮守，我也希望你能还青梧一个清净简单的人生。」

帝轲颔首之际，一侧长发垂落胸前，失力的他神情低落，眉目柔软，与平日里盛气凌人的模样大相径庭，也让上清天尊为之恻然。

「……多谢天尊恩示，我明白了。」

一路怅然走出紫霄宫的帝轲也教座下门徒太白真皇君痛心疾首，「帝君……您若舍不得青梧仙子，大不了明日再来看她。」

「或者我让司命星君把昆仑镜拿来，就挂在中枢神殿之上，您便能时时刻刻瞧见她了。」

帝轲停步闭眼，五指扣紧，良久才道，「不必了。」

纵然嘴上固执，可心中总归有着千丝万缕无法排遣的思绪，待得帝轲踏入紫微宫看到那些迎风摇摆的凤凰花之际，更是无法支撑的再吐一口血来，见他脸色苍白，太白真皇君心急如焚道，「帝君，您的伤势不能再拖了！」

本来这些伤痛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可是被相思之意催化后更是苦上加苦，难以言喻，帝轲自封两处穴道，稳住心神，「无妨，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等守着他的人都离开之后，帝轲伸手用神力幻化出一片实景来，那镜像中赫然映着青梧的身影。她此刻正伏坐在上清天尊身侧，恹恹欲睡的陪伴着她的师父。

天尊道，「既然力不从心，还不如回房去好好睡上一觉。」

青梧有气无力的歪着脑袋看向他道，「师父……那你什么时候休息呀，你都好几日没合眼了，不累吗？」

天尊的口吻淡泊如水，「我是不累，看你摇头晃脑支撑不住的样子有些累。」

青梧马上坐直身体，与他靠近些，给他磨墨道，「……师父在写什么？要不我帮你写，早点写完好早点休息。」

「师父你总是这么操劳，会老得很快的，你看你头发都白了。」

天尊微微扬唇，莫衷一是。

「不过师父的脸还是很年轻很好看的，今日紫霄宫来了那么多位高权重的神仙，都没有师父好看！」

帝轲一愣，连上清天尊的笔尖也顿了一下，「……你啊你，何时才能改掉这以貌取人的坏毛病，这样下去还如何心如止水的清修得道。」

青梧鼓起腮帮子，顺手绕着师父的长发，「那我又不熟悉他们……只能先以貌取人了……」

「哦对了，今日那个坐在最前面的紫微大帝……他还趁着我端茶倒水的时候摸我手占我便宜，师父后来把他单独留下来是教训他了吗？」

帝轲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又要吐血。

上清天尊淡漠无痕的撩回自己被她顺走的几绺白发，提点她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我想他以后不会再来干涉你了，你也要静下心来好好向道才是。」

「嗯，有师父陪着，我就永远留在紫霄宫，哪儿也不去。」

眼见着她要靠上来，上清天尊不由自主隔开一点距离，「你这粘人的脾性……也该好好改正了。我是你师父，不得这般没大没小的。」

被教育的青梧总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好像听谁说起过，讪讪道，「好吧，是我逾越了。」

青梧挪到一边伏着书案怔怔的看着对方，直抒心意道，「可我喜欢师父……我就这样看看好不好？你别让我一个人先去睡觉。」

上清天尊吁一口气，「你要我说什么才好……你这措辞也该从头学起了，你与旁人说话也这般暧昧不清吗？」

青梧细细回想一下，「没有呀，这紫霄宫就师父一个人愿意跟我说话，她们都怕我，躲得我远远的。」

上清天尊一愣，「……是我疏忽了，大抵这些人还在为你的过去而远离你吧。」

「我过去做错什么事了？为何大家都要害怕我。」

「那不是你的错，你若真做错了，又怎会多出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呢？」上清天尊放下笔来，认真道，「所以他人的目光你不必顾及，只需遵循内心的想法即可。」

青梧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我都听师父的，她们不理我没关系，只要师父陪着我就好。」

天尊欣慰颔首，「嗯，勿要想东想西，清修之人一定要抛下一切杂念才可。」

「对了，师父饿了吗？我刚刚在厨房熬了银耳羹，差不多可以去盛了。」

青梧突然转折了话题，上清天尊也是措手不及，「……好。」

眼见着青梧轻快离去，抹去这些镜像的帝轲再也按捺不住，瞬间移动到了紫霄宫内，他来得轻悄，没有一个人察觉到。

而刚路过一处偏殿的青梧一下就被他攥住，神不知鬼不觉的带入房内，「……是我。」

这殿内光线昏暗，而青梧又背对着抱她之人吓得差点大叫，等被人捂住嘴巴之后更是惊慌，「！」

她尚不熟悉帝轲的声音，也猜想不到身后之人，帝轲只得自报家门，「我是帝轲。」

这个名字对她而言也陌生无比，但感知到他没有恶意的情况下青梧也渐渐平静下来，直到帝轲松开对她的桎梏，「青梧。」

青梧转身看向他，大吃一惊道，「原来是你？」

帝轲皱眉，「你为何对我这般抵触？你是我的妻子，青梧。」

青梧愣住，瞪圆了眼睛，「不可能！」

青梧推着他道，「枉你一副衣冠楚楚的模样，说话竟如此大言不惭！我以后可是要嫁给我师父的，谁是你的妻子？」

帝轲一下拽住她的手道，「你说什么？」

他突然发怒，青梧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你干什么……这里可是紫霄宫……」

「紫霄宫又如何，」帝轲上前一步，逼得青梧退后靠上殿门，「只要我想做，这三界谁人可以阻拦？」

他语气如此狂妄，吓得青梧噤若寒蝉，「……你要乱来的话……我、我一定会告诉师父的……」

这不是帝轲所要的情节发展，意识到此刻的气氛不对劲时，他马上收敛怒意放下身段柔声道，「你别怕……我不是要吓你。」

「那你要干什么啊……」

帝轲的心意不知如何表述，也是心乱如麻，「青梧、我们成过亲，你是我的帝后……你忘了么？」

青梧并不理解，「我……我不记得了，我醒来就在紫霄宫了。」

「可他们说……我是被你跟七武神杀死的、怎么又会是你的妻子呢？」

帝轲心中一凉，莫衷一是，「……」

见他眉目哀愁，欲语还休，反倒是青梧先宽慰他道，「不过……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什么也记不得了……我不恨你，而且、而且师父也说实际加害我的人已经被战神伏诛了，所以你跟七武神不是真凶，你们只是为了维护天道才迫不得已牺牲我——」

「不是的！」帝轲满目凄凉，握住她的肩膀后悔万分道，「不是的……」

「若能重来一次……」

诸神众仙的印象中，他永远是那个孤高冷傲、绝情到底的神明，可是此刻他却长发披落胸前，低眉顺目隐忍，仿佛承受着水深火热的苦痛一般，「……我绝不会再让你死在我眼前。」

这十年来，等得心力交瘁的他已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唯有再度出现的青梧才能将他救赎。

面对痛彻心扉的帝君，青梧却温柔笑起，给他抹掉这点悔恨的泪水，「帝君……你没有错，我没有怪你。」

「所以你要相信，我会回到你身边的。」

「我什么都不会忘，更不会忘了你。」

——所以现在，睁开眼睛吧。

从梦境中挣扎出来的帝轲怅然睁眼，青梧的身影已然消失，但她的话语仿佛还在耳畔。

——再等等，我们很快就能相见了，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