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民众多傍依士族,以求税免。
是以士族僮仆百千,累田无算,出行之时,更是浩浩荡荡,牛引辎车,华美豪奢,半里仪仗。
邓烛攥着袖中填满香粉的荷包,她拢共做了三个,忖着正好上巳日出行时,送给陆家人,这样……也算是……名正言顺吧?
“邓小娘子,来。”
春光明媚,太守府旁的老桃树下,头戴帷帽的陆芸朝邓烛招手,她的身旁,还站着拄着拐儿的陆纮。
她今天穿了一身石青色的薄衫,风一刮,花落衫中。
惹眼得很。
陆纮不晓得这邓小娘子怎么回事,阿娘唤她,还呆站在原处。
索性朝她摆手,却更进一步将人的目光抓在了自己身上。
还是蟾儿在邓烛耳畔提醒:“娘子,夫人唤您呢。”
“噢──是我看花入迷,看疏忽了。”
邓烛不明白自己发的什么魇,自己同她不过几面之缘,怎就总忍不住看向她了呢!
面红耳热,又惊又怕。
只求这帷帽为什么不能再厚一些,将自己同这天地隔开,叫她不能再看见那少年的笑,也叫旁人不能看见她面上的颜色。
她蹑着手脚向她们走去,攥着荷包的手更紧了些。
越忙,越发容易出错。
手指不知不觉错移开了荷包位置。
“怎么了,一路过来走得这般别扭?”陆芸含笑打量着她,“可是身子骨不爽快?当真难受便不去也是使得的。今夜里的兰汤可要烧暖些?”
这话一出,邓烛惊得更是险些要跳起来,连连偏头看向陆纮。
她知晓陆芸是在疑心她月事到了,可……女儿家的月事,也是好拿到人前说的么?
陆纮却似这不过是再稀松平常的家常一般,平和地望着她。
这陆家人,怎么和她见过的巴人、羌人一般不拘小节。
“没……只是这花树生得太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对了,妾身,妾身缝制了荷包,配了香粉──”
邓烛扯了谎,忙不迭地自袖中捉香粉荷包,翻搅好几下,有一枚的系带却总缠带不清明,最后无法,只捉出来两枚。
待捉出来,才知道坏事了。
“好精致的绣工,”陆芸没多想,衔起当中一枚刺绣更灵动柔和的,“娘子费心了。”
……可是夫人拿走的是她原本准备给陆纮的荷包。
她忖着给陆芸与陆泾的绣成了一对儿,陆纮的则选了更清雅的花样。
可谁知掏出来的是她打算给陆泾和陆纮的荷包,陆芸的被缠在了袖中。
这就导致两个荷包一个看起来格外清雅,更偏向女儿家的喜好,另一个一看就晓得是男子的样式。
陆芸自然而然拿起了原本属于陆纮的荷包。
陆纮则拿走了该是陆泾的那一份。
那她现下攥着的这荷包,送是不送?
邓烛傻杵在原地,陆芸连连夸她手艺好,她却一个字都听不见。
“这荷包好香,小娘子这里头填的是什么香粉?”
清雅温和的声线,将邓烛一下拉回了思绪。
“……都是些,蜀郡寻常的草药配的……郎君好奇,我将方子写给郎君。”
“好。”
陆纮笑起来,露出一口皓齿。
于是心中腾起某种怯喜,将她手上的荷包藏的更深、更深。
陆太守定是极为端方严明的人,应当……不爱戴这女儿家的荷包
……吧?
陆芸招呼着人上了车驾,水牛饰锦,雕栏羁金,入内卸下帷帽,邓烛愈发不自在起来。
牛车不甚宽敞,邓烛的膝盖微微抵在陆纮的膝旁。
鞭子清脆,牛铃叮当。
“益州那边,兴曲水流觞宴么?”陆纮见她惶惶怏怏,主动递了话头。
“……嗯,”邓烛抿唇,“多是些达官贵人带起来的风气,寻常百姓家不兴这个的,我阿耶……也更喜欢同军士们一道行猎,我亦不曾去踏青行宴过。”
陆纮挑眉,“这么说,小娘子是第一次?”
邓烛颔首,双手紧紧攥着身前衣物,“妾身不懂规矩,到时怕给府君和夫人丢了脸面。”
“哪有什么规矩,不过是一群人围着饮酒赋诗,谈天说地罢了。”陆芸拍了拍她的肩背,“勿要拘束。”
话虽如此,邓烛却是越发紧张,“妾身……不会作诗,只粗粗认得几、几个字,我、我……”
“安心、安心,”陆纮见她舌头打结,只觉得好笑,“那小娘子原先在家中,莫不是学这些刺绣功夫打发光景?”
邓烛绞缠着衣带,有些纠结,照这世道的理,她该说‘是’方能多讨些人喜欢。
然而她总觉着,自己若说只会些刺绣功夫……总觉着会叫人看扁了她。
“妾身……”
“妾身会……会……”
会什么?
陆纮安静等着她开口,纠结再三,邓烛还是在她好奇的眸子中开了口:“妾身略懂些、弓、弓马……”
……
车内静默了一瞬。
邓烛将头埋得更低了,懊悔不已──哪里有人会喜欢一个不通文理,喜欢弓马的女郎?
“……好厉害。”
欸?
邓烛愣怔,僵挺地抬起脖颈,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好生厉害。”
少年人歪着脑袋,“邓娘子若弓马娴熟,待会儿玩投壶定是一把好手!”
“我上次玩投壶被何家的荔奴赢了好多次,罚了好多酒。”陆纮抚掌而笑,和煦春风拂发带,眼眸和山间的鹿儿似的,“今朝能否罚回去,就托付给娘子了。”
“不、不、我、妾身……”
“不过是行酒的玩性,赢了输了都不打紧的。”陆芸知晓她在想什么,拍了拍她的手背,亦是笑着打趣:“况且柿奴,确实不擅长这个。”
“阿娘……”
陆纮朝陆芸吐了吐舌,低头拿脑袋蹭她。
这一幕落在邓烛眼里,当真是才下一波,又上一起。
她阿娘……也不知晓如今身在何处……还好么……
“你瞧你,也不怕惹得邓小娘子笑你,多大个人,一点都不稳重。”
陆芸拍了下她,示意她起来。
“说起来,前些月,何家的荔奴写了首诗,送到府上,请你和诗,你怎么不不和?”
“阿娘……我哪里好和?”
陆纮整肃了衣冠,复坐直身子,“她那眼珠子都快掉孩儿身上了……哎呦!”
“你张口就坏人家闺女声誉,该。”
陆芸没好气地敲了她一下脑袋。
邓烛跌宕的心霎时间静了下来。
她听人说,知慕少艾,春心萌发,再寻常不过。
从前在家中,也见过未出嫁的姊姊暗中同她说起自己心中忽得有了哪个清俊的小厮,或是外间设席,隔着屏风偷看,心属了哪家的郎君。
但到底大多数的一时情动,不过江南瘦雪,落到地上,霎时间就融了,再寻不见。
无始亦无终。
她们大多数背负起家族的担子,用婚姻维系着一张庞大的网,烟雨绵密三百年,将江南亭台楼阁、王子皇孙都织在这场雨中。
车外的朝阳透过竹帘隙,罩在她与陆纮之间,光与暗,实与虚,在这一刻那样的泾渭分明。
是了,她还是飘零无根的罪臣之女,她还是吴郡陆家子,名满江夏的太守公子。
她与她,不过是陆家善心给予的情分。
握在袖中的荷包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
外头马儿踏花来,陆芸似是有了某种感念,升起竹帘,果不其然,是陆泾。
“方才太守府临时有公文要事,姗姗来迟,夫人勿怪。”
他们感情很好,总是望着彼此,眼睛里谁都容不下,相依为命,顶着世俗,对抗礼教,背负骂名。
邓烛很艳羡,但更多的是迷惘。
陆泾和陆芸是互相依偎的连理枝,曾经的益州宅邸是她生长的土地。
有时候人与草木并没有什么不同,总需扎根在什么地方,才能存活。
她该何以长存呢?
这个问题害她失了魂一般,直到──
“柿奴,你不和诗,可该罚。”
纤纤素手挑竹帘,一双明眸隔着帷帽都得窥见其亮堂。
“好姊姊,你那诗写的太好,我抓心挠肝,怎么都和不上。”
陆纮笑着,撑了竹杖挪下了车驾,转身迎阿娘。
那小娘子显然同陆家人很是熟悉,有礼有节地唤陆芸‘伯母’。
仙风竹影,泉鸣珮环,不见其面,亦感世上竟有如此之姿的女儿家。
邓烛知晓,这一定就是那位方才陆芸骂陆纮,被她坏闺誉的小娘子。
她忽得觉着自己对陆纮不过是瘦雪冰销般的情谊了。
她对这位与自己年岁相仿,看起来与陆纮分外登对的女郎毫无嫉妒之心,甚至亦想骂陆纮,浑身书香的女子,生生叫她方才给说俗了去。
还说人家眼珠子凝自己个儿身上,傻儿郎,身在福中不知福。
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邓烛在心里数落了几回的陆纮正侧身向何止忧介绍邓烛,“这是……我家新来的人,原益州刺史家的小娘子。”
她特地说得模糊,既不想爹娘在人前平生不痛快,也不想邓烛不自在。
何止忧一听这话,立马便明白了,含笑朝邓烛走近。
邓烛浑身不甚自在,总觉得眼前人同皓月一般,照得人自惭形秽。
她颔首,盈盈一笑,“久仰邓刺史拒虏之名,今日见小娘子,当真有邓刺史之风姿。”
“娘子过誉了,妾身不敢当……”
话还未完,何止忧就已然到了她身旁,朝陆纮说:
“你不和诗,我不理你,今日踏青,我陪邓小娘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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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仲泰(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