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到底什么时候能停啊?都下整整一周了。”江思翊一进会议室就伸手打开了空调,顺手切到抽湿模式。
“听说是南边那边的冷暖气流碰上了,那边更严重,好几处都发水了。”沈玉甩了甩手里的本子,“连笔记本都泛潮了。”
“冬天这么连着下雨,真是少见。”顾然然在一旁接话,顺手拉了把椅子坐下,看了眼窗外模糊一片的天色。
窗外的雨还在淅沥淅沥地落着,但会议室里所有人的视线都聚在讲台前那个站着的人身上。
“早上好!想不到我来咱们科研所听到的第一个汇报竟然是裴博士,真是幸运呢!”许南乔抱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然后自然地拉开了林序南身边的椅子。
林序南闻声偏头,目光从手上的笔尖移开,看了他一眼。
他顿了半秒,唇边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像是听到一声中规中矩的客套:“欢迎。”
声音温和,语气礼貌,却没有延伸。
会议室的灯光是偏冷的白色,洒在每个人脸上时都显得过于分明,像打磨过头的金属反光。
空气不知是因窗封太久,还是人多未语,已先一步沉闷起来。
头顶的投影仪咔哒一声亮起,屏幕蓝底浮光,正在加载裴青寂那份PPT的封面页。
裴青寂站在讲台前,脚下不自觉地向后绷了一下。
他脱了外套,搭在一旁椅背上,只穿着一件灰蓝色的衬衫,领口略收,袖口扣得一丝不苟,衬得整个人有种不合时宜的清冷。
灯光把他的侧脸打得更淡了几分,颧骨、下颌、鼻梁线条全都显得冷静得过分。
他的呼吸声很浅,带着几乎听不见的顿挫。
他的手指拢在裤缝边,食指指甲在布料上划了一道几不可见的痕,仿佛要借这个微妙的摩擦感来拽住什么。
裴青寂站在众人面前,微微仰头,深吸一口气,食指指尖不经意地在裤子上点了两下。
“大家好,今天我要汇报的项目是——‘川南山区双柳村民族图谱修复项目’。”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落在地上,带着微弱却精准的回响。
有人坐直了身子,有人抬起了眼睛,也有人在笔记本上写下第一个词。
那一整份汇报,从封面标题到每页动画设定,数据、图像、公式、流程图,一笔一划,都是这几天和林序南一点一点敲定过,修改过的。
裴青寂的视线掠过讲台最前方,扫过中间坐着的导师方砚——依旧是标志性的打着细格条纹的领带。
随后,他的目光便扫到了林序南。
第三排靠窗。
他也正看着他,嘴角带着一点不明显却毫不敷衍的笑意。
不是那种夸张的打气式鼓励,而是那种——“你知道你准备得很够了”的笃定。
PPT缓缓切入第二页。
白底浅蓝边框的版式里,图谱残页的扫描图横在中央,一张泛黄的纸页被等比放大,边角破损严重,中央却意外留出一块模糊的空白。
“这是我们在双柳村获得的族谱原件之一,编号为SLC01组。”裴青寂开口,语调平稳,“图谱纸面损坏严重,初步判断为复合型结构性破损。”
他语毕,目光微微下移,落在图像右下角的一块咬边上,那处纸层呈现出典型的“蚀斑”痕迹,像被反复啃咬。
耳边却隐约浮现出三天前林序南坐在他身侧时说的话——
“你这些判断现场说可以,但汇报的话是需要要加佐证材料的,尤其是纸张劣化原因。现场凭经验没错,但组会里导师只信数据。”
那时候,他正准备跳过这一页直接讲修复路径,林序南却不紧不慢地提醒,“湿度腐蚀和虫蛀是两种不同的破坏机制。最好在PPT上放上扫描参数和红外对比图,不然人家问你怎么证明,你怎么说?”
“根据肉眼观察与图谱纸质判断,我们初步推测该纸张经历过长期高湿环境影响,同时伴有生物虫蛀与人为翻动,导致多处边角结构断裂。”
他顿了顿,“墨迹的扩散形态符合碳墨迁移的二次污染特征,纸层内部结构因湿热反复,出现部分纤维黏连。”
他按下下一页,屏幕一侧弹出红外扫描图与光谱分析数据。
“为了确认我们的判断是否有误,我们使用光谱仪进行了表层分析,结果显示纸张中含氯量显著高于正常水平,边缘纤维中还检出铝离子残留,说明保存时可能接触金属架构或金属装订边框。”
“此外,纤维中检测出微量桂皮醛气味残留,提示存放环境中可能存在人工驱虫处理痕迹,进一步佐证其保存时间段内曾被人为干预。”
台下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
裴青寂在光影中站定,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
下一页PPT展开,显示的是当前修复路径决策流程图。
屏幕下方,有一行特别注明的标识框:“SLC09组图谱不建议进行脱酸处理。”
“抱歉打断一下,这里我有问题想问一下。”方砚出声打断了汇报,“在多数老旧族谱修复案例中,脱酸处理被视为基础步骤之一。但你们在这一组图谱中选择跳过,是出于什么依据?单凭纸张脆弱、不适处理这种描述,不太具有说服力。”
教室陷入片刻的静默。
裴青寂站在原地,眼睫垂了一瞬。
他当然知道这个问题会来。
三天前,他在第一版PPT里就写了“可选择性使用脱酸处理”,是林序南看了稿子后皱眉提醒他——“你当时不是说这批图谱绝对不能脱酸么?你改得这么模糊,是怕别人问你理由?”
他说那句话时,声音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怕你觉得那是我主观臆断。”裴青寂无奈地耸了耸肩。
林序南没正面回应,只递过来一份整理好的数据报告。
“pH值平均7.1,接近中性偏碱,而且纸张纤维在酸浴中断裂率达18%。墨层是自制碳墨,不溶于水,但遇高温酸汽会发生扩散反应。因此不能使用脱酸处理。”
现在,这些被他说成“主观”的理由,全都变成了图表上冷静的数据分析。
裴青寂点了下遥控笔,屏幕跳转。
“关于脱酸处理的排除,主要基于以下三个方面的考虑。”
他语气淡然,却一丝不乱。
“一,SLC01组图谱经酸碱值测试,pH均值为7.1,部分页边缘出现碱性偏移,未构成酸性侵蚀风险。”
“二,纸张为原始手抄薄宣,长纤维结构,经模拟处理测试,在酸性水浴中断裂率远高于保存安全线,脱酸反而会破坏结构。”
“三,墨层为传统碳墨,遇高温酸蒸汽有晕染倾向,我们曾在一页边角做过局部测试,扩散率达12.7%,肉眼可见模糊。”
下一张图表浮出,是纸张纤维横截对比图与边角墨层变化的对照照片,附带一组显微扫描下的裂纹增生图。
裴青寂补充了一句,“所以我们判断,维持当前酸碱状态比脱酸更利于长期保存。”
方砚沉默片刻,视线缓缓滑过图表,最终没有再继续追问。
讲台下,有导师低声说了句“有意思”,也有人用手机悄悄拍下那张扫描图。
裴青寂手心微微一松。
下一页PPT缓缓合拢,标题页再次回到画面中央。
“以上是我们对川南地区双柳村民族图谱的修复汇报。谢谢大家。”
话音刚落,教室里出现一阵非常短暂的安静。
随后便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导师们在整理笔记、推敲结论,同门则飞快记下最后一页的图谱编号,计算着之后提问的角度。
裴青寂站在讲台中央,眼中没有退缩,却也没有期待。
他向讲台外侧退半步,遥控笔在掌心转了一圈,又无声收回西裤口袋。
他能感觉到手心一片潮热,却也清楚——自己今天的汇报,讲得比预想中平稳。
这不是因为他准备得足,而是因为那一页页PPT后面,藏着林序南几乎冷酷的判断——哪里该删,哪里该补,哪里必须有数据支持,哪一句话“导师一定会问”。
他站在投影屏淡去的余光里,目光自然地扫向第三排。
林序南果然还坐在那里,身姿未动,笔盖合好,手肘搭在椅背上,嘴角噙着笑意,对上裴青寂视线的那一瞬——轻轻点了下头。
没有任何言语,没有口型,甚至没有刻意表情。
却在那一秒里,把“很棒了”这句话,传得比任何一句话都更清楚。
裴青寂忽然意识到,他并没有等掌声,也不需要掌声。
台下的人是否明白他讲了什么、是否认可那些图谱处理路径,都不是此刻最重要的事。
他在意的是没有辜负林序南。
没有辜负这段时间里,他们并肩修复图谱、验证数据、整理汇报时那种沉默却微妙的信任感。
“真想不到咱们课题组第一次做古籍修复的项目,结果就这么出色。”方砚抿了口茶水。
他的语速不快,话语间却有种自持的笃定。
停了一拍,他才又说道:“青寂这次做得不错。”
他说得轻,却不含糊,像是在慢慢落下一颗钉子。
“这项目从判断、路径到修复建议,每一段都站得住。你们以后啊——”
他的目光从其他人脸上一一扫过,语气仍旧平淡,却添了几分意味,“好好跟裴博士学学,别光顾着套公式跑参数。”
有人低笑了一声,也有人翻开笔记仓促写下了关键词。
而坐在最左侧第二排的范萧,始终没有说话。
她没有像别人那样抬头应和,只是轻轻把原子笔合上,指尖却压得紧了些,笔壳“咔”的一声响得有些过硬。
她的眼神落在桌面,却并未聚焦任何具体一页纸。
但是心底却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
那不是崇拜,也不是喜欢,而是无法忽视地——嫉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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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键上簪花(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