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海戏麟 第2章 皇帝的心结

千万年来，每一颗属于黑夜的月亮，都会在升到至高至明之后，渐渐沉落入低暗。

这一夜，汪藏海是在三更敲响时醒来的。他睡得并不安稳，梦里没有见到想梦的人，只有沉甸甸的黑，汪藏海在梦里走着一条漫长又无尽的路，疲惫而不知终极。

醒来的时刻反倒松了一口气。

汪藏海起身披上外衣，瞧见窗外夜凉如水。

汪藏海吹灭了烛台，把它放在一旁，独自走到空旷的天井中央。

抬头看，月明而星稀，但天月二德星却很明亮，闪耀着幽蓝的光，在它的西侧隐约亮起一颗星，光芒略微小一些，但却是纯白色的光，柔和而不耀眼。

汪藏海忽然微笑。他相貌本来俊美无俦，只不过平日里总是冷冰冰的神情，显得凉薄锋利，这时候一笑，却如春风拂杨柳一般撩人，可惜并没有人瞧见。

“麒麟星与天月二德同宫。麒麟很快将会现世。”汪藏海喃喃自语，“可是，为何伴有流星雨？”

好像天上的星子也听见他这句话似的，原本静默的星空忽然震动，起先是一两颗流星划破夜空，很快有数十颗、数百颗流星前仆后继地陨落，漫天都是长长的星尾轨迹，极其美丽繁盛。

面对千百年难遇一次的奇丽美景，汪藏海却收敛了笑容。

流星破云，天降神罚，四灵惊蛰，麒麟入世。

汪藏海想，流星雨自房日兔宿而来，主惊风骇雨，横亘半个大雍国国界，落向东北方的望白山。房宿对应昆仑山星宿海，是楚河的源头，星盘中的白兔，右手手臂垂落，播撒无数破碎的星河，预示着大雍国即将迎来灾劫。而白兔左手却高高托起一团红黑色阴影，预示着灾难之中，还会有四象灵兽惊蛰而出。

汪藏海喃喃自语：“麒麟，你是救星，还是煞星呢？”

四更初刻，雍武帝永荣从睡梦中醒来，听见大监陆尧在寝殿门口轻声呼唤：“陛下，陛下。”

永荣睁开眼，迷迷瞪瞪地问：“到时辰要上朝了吗？”

陆公公小步快走到龙榻侧边跪下：“回陛下，现在是丑时正二刻。”

永荣气得踹了陆尧一脚：“还有两个时辰，吵醒朕做什么？”

陆尧急忙爬回来跪正，又说：“请陛下息怒，小汪大人进宫来要面圣，老奴说昨夜陛下就寝太晚不便通传，但他……”

永荣又踹了陆尧一脚，这次愈加狠力，陆尧侧翻在地，哎哟一声。

永荣一骨碌坐起身来：“你第一句话就说藏海来了，朕还能发火吗？越老越蠢的东西，快传人来梳洗。”

汪藏海坐着御赐的香灯宝马车进宫面圣，虽然是深夜宵禁，这辆车却能一路畅通无阻，直达含章殿外。

陆公公走出来，面对马车轿厢门传旨：“小汪大人久等了，陛下宣请觐见。”

从他头顶上却传来声音：“陆公公辛苦，帮忙搭把手。”

陆尧抬头一看，汪藏海竟然站在马车顶篷上，正冲着陆尧伸出手来。

陆尧伸手扶住汪藏海的手臂，小汪大人蹲下身，借力跳下，道一声谢。

“大人在上面做什么？”陆公公好奇地问。

汪藏海却反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奉天殿今晚有人当值吗？”

陆公公答道：“明日没有典仪，无人当值。离奉天殿最近的只有外面御道上有几个侍卫巡逻。”

汪藏海说：“你叫他们不必巡了，奉天殿天亮之前不要有人过去。”

陆公公神色有些犹疑不定。

汪藏海又说：“陆公公若是为难，我待会儿向陛下请个旨意，方便你传令。”

陆公公摸了摸自己后腰，刚刚被雍武帝永荣踹过的位置还在疼痛。他满脸堆笑道：“小汪大人不用麻烦了，咱家即刻叫他们照办便是。”

汪藏海刚一进含章殿，永荣便亲热地喊他：“藏海不必行礼，过来坐着说话。”

汪藏海还是躬身作了一揖，然后走近雍武帝，说“微臣僭越”，坐到永荣下首。

“有什么急事，等不到待会儿上朝说吗？”永荣问。

汪藏海说：“微臣夜观天象，刚看到流星雨，主天降灾劫，须早做防范。”

“是什么灾劫？”

“东南方洪涝水灾，西南方兵祸瘟疫，西北方旱魃肆虐，东北方地脉震动。”

永荣大吃一惊：“怎么会有如此多的灾祸？”

汪藏海叹一口气，站起身，又躬身作揖。

永荣明了他的意思，说道：“爱卿但说无妨，朕恕你无罪。”

汪藏海站着继续说：“天降神罚，流星破云，是因为君王失德，祸延社稷。”

“君王失德。”永荣咀嚼着这几个字，“难道是上天责怪寡人昏庸无道吗？自朕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克己复礼，并无昏聩暴戾之行。藏海，你很清楚。”

汪藏海沉默着，不说话。

永荣瞧着汪藏海冷硬的面容，片刻之后低下头：“是了。因为我害死了皇侄诸文，夺了他的帝位，天上的父皇和皇兄在怪罪我。”

“奉天靖难清君侧，臣也有参与，并非陛下一人之责。”汪藏海说，“臣请陛下颁旨，将我革职流放，以息天怒人怨。”

永荣再次抬起头，盯紧了汪藏海的脸：“将你革职流放，就能免除大雍国东南西北的灾祸吗？”

“不能。”汪藏海答道。

永荣轻笑了一声：“别绕弯子，藏海，你到底要朕怎么做，说吧。”

汪藏海不疾不徐地说：“请陛下颁旨，将微臣革职流放去西北沙漠毛乌素，再派三百名锦衣卫押送。”

永荣纳闷道：“东南水灾、西南兵灾、西北旱灾、东北地震，这四种灾祸中，旱灾最不紧急，你为什么要去西北？又为何自请革职流放？”

汪藏海说：“这就是微臣之所以要赶在早朝之前来面见陛下的原因。西南地区是韩王永旭的封地，星象仅仅指向兵祸与瘟疫，但无法判断谋逆叛乱者是西南部族的某个酋长，还是韩王本人。请陛下稍后上朝时，以忤逆抗旨为罪名，将微臣流放去毛乌素沙漠，必然会经过韩王府所在的宁城。三年前韩王就藩，曾经延请微臣帮他设计规划韩王府的风水建筑，算是有过些许交情，永旭得知我落难被贬，一定会设法相见，对我施恩……”

永荣忽然笑出声来。

汪藏海问道：“陛下为何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