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暮天记 第73章 疯颠颠痴梦一场

一日三餐，总兵总来邀约。花沐雨不堪其扰，每每借口去城墙上巡视，争取每个饭点都保证自己不在府里。

今天也是如此。

去往城墙的路就是他们这段日子最常经过的大路，连接着总兵府和南北城门，此前他们买果子和挂马也都在此处。

此时，街上的风貌已经完全不同于往日。

傍晚的天光已经昏暗下来，一包往日用来包果子的草纸掉在街角，和松散的草绳一起在风中微微颤动，只是风不大，并不够它把它吹动。

除了间或巡逻的人，街上一个寻常百姓都没有。如今守城的士兵都已经认得她了，见她来，便施礼报道：“仙长是来找曾仙长的么？曾仙长在西边的城墙上。”

花沐雨点点头，向西走去，离得远远的，就看见了侧身坐在两个垛口之间的曾卧雪。

小小年纪，不知看着远处在发什么呆。花沐雨失笑，心中生出几分慈爱来，也没作声，一边看着他一边往那边走。

曾卧雪很快发现有人过来，回头见是她，便朝她招手。

花沐雨笑意更深，慢悠悠地走到他旁边，抬手替他将窝在领子里的碎发捋出来：“想什么呢。”

“在这儿盯着北蛮的人。”曾卧雪简短答过，不知她在弄什么，扭着头去看，也伸手想要一起弄，只是看不见地方，只空扒拉了两下。

花沐雨掸掸他的肩头：“好了，有头发窝在里面，我都给你弄出来了……又扎这个头发，你最近好喜欢这样有点散漫的发髻啊。”

曾卧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她：“你之前夸过，我以为……”他短暂地低了一下头，“很奇怪吗？”

花沐雨再次失笑，柔声哄道：“不奇怪，没那么一板一眼，是好看的。”说着，又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卧雪长大了，知道爱美了。”

曾卧雪面色复杂，一言难尽地看着她。

若说先前是情不自禁的感慨，现在花沐雨再说，就有几分故意的促狭了。她道：“当初你扒在我身上，还没我大腿高，谁知一晃儿就长这么大了，我刚刚从那边过来，看你卡在墙上，叠起来真的是好大一坨。”

曾卧雪的表情是肉眼可见的无奈，终究是放弃了和她讨论这个问题，只道：“蛮兵都没有异动。”

花沐雨嗯了一声表示知晓，而后转过身，将双肘搭在旁边的墙头上。

此时正是晚霞最好的时候，天空的颜色是描画不出的缱绻。花沐雨看了一会儿，她没说话，曾卧雪也没说话。

天色渐渐暗了，花沐雨站起身子：“南华呢？”

“南华说要陪那棵树待一会儿。”曾卧雪说的是早些时候他们在城里找到的老树，“我问他什么时候回去，他说他会记得睡觉的。”

“南华的事我写信问了师父，师父还没有回信。”花沐雨道，“所幸过了今日便不剩几天了。是我一时糊涂，忘了正事，连累你和我一起耗在这里。”

“没有这样的事。”曾卧雪说罢，又问，“你是不是没吃东西？”

“吃不吃也没什么分别。”花沐雨看着最后一缕天光收散，转头对曾卧雪道，“走吧，我们去看看南华吧。”

曾卧雪自然没有异议，听话地翻身跳下来，拍拍身上的灰，带着花沐雨往古树那边去了。

南华说的那棵古树在株洲西城墙下。

株洲的西城墙紧邻赫连山脚，这里平日十分荒凉，连巡逻的守军都只是从城墙上经过。

离得很远，花沐雨就看到了树下的南华。

他靠坐在树下，头深深地垂在胸口，旁边的地上放了一盏盛着流萤的灯笼，幽幽的荧光飞舞，只照亮了他的发梢。

花沐雨和曾卧雪走来，他毫无察觉。

他睡得很沉。

“他终于睡着了。”曾卧雪像花沐雨一样止住了脚步，目光远远地看着南华，“这些日子我跟他住在一起，每次我迷迷糊糊的梦醒，他好像都没有睡着。”

“每次都是他提醒我们吃饭喝水休息睡觉。”花沐雨说。

“他也不吃东西。”曾卧雪道，“他只喝水，但每次连一杯水都喝不完。”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

花沐雨道：“他看起来每天都开开心心的，规律地吃饭、休息，感觉比我们都健康。”

但是他看起来真的已经很疲倦了。

“让他多睡一会儿吧。”花沐雨轻声道。

他们打定主意远远地等着，然而话音刚落，那边沉睡的南华就蓦地浑身一颤，大喊了一声，五指一下子深深地扣进泥土里，猛然就这样惊醒了过来。

花沐雨和曾卧雪都是一惊，忙赶了过去。

南华弓着背，喘不过来气一般张着嘴，目光决然又悲愤，茫然地盯着远方。

“南华？你怎么了南华？”曾卧雪在他身边蹲下来，一边说着，一边试图把他的手从地上拉起来。

而曾卧雪和花沐雨合力都无法将南华撼动，他仿佛痉挛，整个人如铁板般僵硬，对他们呼唤的话语也毫无反应。

“南华？南华？”花沐雨拍拍他，“醒醒，看着我。”

慢慢地，南华的表情和身体一起慢慢松弛下来。他眨了下眼睛，神色还有些茫然，眼珠转一转，看到了身边的花沐雨和曾卧雪。

他抽回手，像是反应了一会儿才把他们认出来，倏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转眼又是往日快乐的样子：“啊！你们来了！我刚刚好像睡着了，是不是？”

“嗯，你靠在这儿睡了一觉。”花沐雨蹲在旁边看着他，“做噩梦了吗？”

“没有吧。”南华纳闷儿地挠挠脑袋，曾卧雪“欸”了一声，阻拦不及，眼看着他蹭了一头泥土。

“或许应该是一个美梦？”南华茫然地眯起眼睛，“醒过来就想不起来了。但应该是美梦吧，我总觉得我可能是梦到师父了。”

花沐雨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伸手替他把发丝里的土粒挑出来。

“怎么就忘了呢。”南华皱着眉，“梦里应该有师父的样子吧。”

“我也会这样，做了一个梦，但是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花沐雨淡淡道，又拍了拍他的头发，发丝里还有一些细碎的黑色土粒，但是实在挑不出来了，“回去得洗洗头发了……想不起来就别想了，我们回去吧。”

“啊，天黑了。”南华似乎才意识到，撑着地站起来，像是触动了什么刻板的规律一般说道，“天黑了，要睡觉才行，我们快回去睡觉吧。”

花沐雨和曾卧雪跟着起身，拎起了那盏被他遗忘的灯。

“师父还没回信吗。”曾卧雪看着南华走远的背影。

花沐雨也是叹息：“还没有。”

“其实我有个猜想。”花沐雨又道，“南华能和动物沟通，又颇通防护类的禁制。他的功法我在凌虚界中从未有耳闻，除非他不是凌虚界中的师承，不然就是已经失去传承的门派出身。”

曾卧雪看了花沐雨一眼：“你是说，昆仑或者鸪川？”

花沐雨看着对自己的身世仍旧一无所觉的曾卧雪，道：“或许是鸪川。”

“如果是这样的话，也难怪他会对古树有亲近之意。”曾卧雪默默许久，道，“也是个可怜人。”

“只是你我二人之间的猜测，做不得准。”花沐雨叹罢，道，“我们也快些走吧。”

南华的步伐急匆匆的，这一会儿已经走了很远。二人正要追上南华的步伐，曾卧雪却忽然耳朵一动，按住了花沐雨的肩膀。

花沐雨眉头一皱，反手拉着曾卧雪躲到树后的暗处，将灯盖一揭，被拢在灯笼里的萤火纷纷飞了出去，如此便一点亮光都没有了。

二人屏息等了一会儿，只听城墙上发出细微的悉窣声。不多时，墙脚便传来轻轻的落地声。

花沐雨和曾卧雪对视一眼。

这人身手不错，蛮人夜袭了？

正想着，落地声一重，忽然传来一声下意识的小声惊呼。

花沐雨眉头一皱，侧头往外看去。

只见两个披着夜行斗篷的人影落在墙脚，一高一矮，高个儿的那个正扶着矮个儿的那个。

他们都戴着兜帽，此时光线昏暗，也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只能看到挨个儿的那个轻轻摇了摇头，高个儿的便放开手，拉着那人沿着暗处往城中去了。

“怎么办？”曾卧雪悄声问。

花沐雨眉心紧锁，缓缓摇了摇头：“不对……”

曾卧雪也看出些不对劲，后面下来的那个矮个子的脚步虚浮，实在不像是什么探子。

“走，”花沐雨低声叮嘱，“我们跟上去。”

以他们的身手，想要悄无声息地跟踪两个没有修为的凡人绰绰有余。

这样不远不近地缀着，花沐雨看着那两人灵活地避开巡逻的士兵，左绕右绕，似乎是想往总兵府去。

“他们往总兵府去干什么？”曾卧雪奇怪地问。

花沐雨始终皱着眉，看着他们闪身进了距离总兵府不远的小巷子里，摁住曾卧雪，衣袍一闪落在二人面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高个儿的黑衣人反应极快，当即伸手将矮个儿的那个护在了自己身后。

花沐雨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径直落在了他背后那人的身上：“你不是走了吗，为何还要回来。”

前方的人手一动，他背后的人偷眼向外看。花沐雨微微撩开帽纱，露出自己的脸来。

认出了拦路的人，被护在背后的人压下前边人的手，从他背后走出来。

“仙长。”她抬起头，露出一张花沐雨最坏预想中的脸。

“你不是走了吗？！”猜想得到确认，花沐雨惊怒交加，几乎要上前一步揪住她的衣领，又被戒备的高个儿挡住，只能压低了恨声道，“跑都跑了，你还回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