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色晦暗得如同泼墨,厚重的乌云将白昼彻底压成了黑夜。明明才下午六点十四分。
原来秦南的九月是雨季。
倏地,一道惨白的电光如利剑般劈开天际,瞬间将室内照得一片诡谲的亮堂,随即,滚滚惊雷如同巨兽在头顶咆哮,轰然炸响,震得铝合金门窗都在微微颤抖。紧接着,暴雨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窗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喧嚣,仿佛要将这世间的一切都吞噬。
就在这片混沌的雷雨声中,姜谅的头开始在枕头上不安地转动,先是极缓慢地,向左侧偏去,仿佛要躲避梦中逼近的什么东西。脖颈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牵动着太阳穴突突直跳,随即,像是被另一侧的恐惧吸引,她又猛地将头甩向右边,幅度大得让几缕被冷汗濡湿的发丝黏在了脸颊上。这个动作带着一种绝望的力道,枕头被压出深深的凹陷。
“不……”
一声模糊的、含在喉咙深处的呜咽逸出。这微弱的抗议是她唯一能发出的声音。她的眉头紧紧锁着,眼球在薄薄的眼皮下快速转动,仿佛正惊恐地追逐着梦中那些看不见的影子。
她的头就这样,在枕头上左右左右地来回摆动,像一个失控的节拍器,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慌乱。这不再是简单的翻身,而是一种纯粹的、源于本能的生理性挣扎——她的意识在疯狂地呐喊“醒来!”,身体却被梦魇的巨手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每一次摇头,都是意识与身体的一场惨烈角力。她感觉自己正在溺毙于这片粘稠的黑暗里,无论如何扭头躲避,都无法挣脱。
直到某一刻,她猛地吸进一口凉气,如同溺水之人终于冲破水面,眼睛骤然睁开!
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轮廓,黑暗中一片死寂,只有她自己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和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边轰然作响。
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息,额头上沁满了冰凉的冷汗,几缕发丝黏腻地贴在颊边。梦中那冰冷刺骨的湖水、那双将她死死拽向深渊的手、还有那绝望的窒息感……是如此的真实,即便醒来,那份心悸仍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脏。
又一道闪电划过,将她苍白如纸的脸映照得清清楚楚,那双惯常沉静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未散尽的惊恐与恍惚。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下被冷汗和雨气浸得有些潮润的锦被,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姜谅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将脸深深埋入膝盖。窗外风雨肆虐,如同她此刻无法平息的心潮。那个纠缠了她许久的噩梦,为何在今日,在这个雷雨交加的傍晚,变得格外清晰、格外令人胆寒?
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带来的土腥气和一丝凉意,她拉过薄衾裹住自己微颤的身体,却感觉那股寒意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
雨,还在下。而她的睡意,已被彻底惊散,只剩下满室的孤寂与风雨声相伴。
她拿过亮屏的手机,看了眼时间,惊叹自己的睡眠,起身穿上鞋子,拎起钥匙下楼,打算填饱空了一天的肚子。
天空是均匀的沉闷的灰白色,雨终于小了,但绵密得恼人,像是给整个世界都罩上了一层模糊的毛玻璃。已是傍晚时分,但因为阴雨,天色黯淡得如同提前入了夜。路灯早早地亮了,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斑,被匆匆驶过的车轮碾碎,又缓缓聚拢。
姜谅收拢了手中的长柄伞,站在711明亮的自动门前。门“叮咚”一声向两侧滑开,一股混合着关东煮热气、咖啡香和雨水泥土气息的风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微寒。
她径直走向最里侧的关东煮摊位。巨大的格子锅里,深色的汤底咕嘟咕嘟地冒着细小的泡泡,温暖的白气袅袅升起,模糊了对面货架的轮廓。萝卜浸泡成暖融融的琥珀色,海带结结沉浮着,鱼饼串和竹轮卷胖乎乎地挤在一起。
她拿起旁边的塑料杯,夹了一块吸饱了汤汁、软糯到几乎透明的萝卜,又选了两串弹牙的鱼豆腐,最后,目光落在那些圆滚滚的鱼丸上。她用夹子轻轻戳了戳,感受着那扎实的弹性,然后小心地夹起两个放入杯中,这一杯热腾腾的食物,像是救赎。
走到柜台,店员是个面带倦意的年轻女孩,机械地说着“欢迎光临”。扫码付款的“嘀”声后,姜谅端着那杯温暖,再次走入雨幕。
伞下的空间变得私密而安全。她忍不住就站在店门口的屋檐下,小心地用杯子附赠的小叉子戳起鱼籽福袋,吹了吹气,轻轻咬下。鲜甜的汤汁瞬间在口中迸溅,温暖顺着食道一路滑下,直抵胃里,连带着被雨气浸得有些发僵的指尖也渐渐回暖。
雨声淅沥,敲打着伞面,街道上车流穿梭,尾灯在积水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红色光带。她独自一人站在这片潮湿的灯火阑珊里,安静地吃着这杯简单的关东煮。这片刻的温暖与滋味,仿佛成了这个阴冷傍晚里,一个微不足道却切实有效的慰藉。
“今晚主要任务是继续补液支持,观察引流情况,如果引流液不多,可以考虑明天拔管。请重点关注一下他的伤口情况和排便。”这声音和人一起走进雨幕,来到姜谅的面前。
一个不经意的抬眼,目光定格在了门口刚刚走进来的那个身影上。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骤然停滞。
是他。成劭。
即使隔着收伞的动作,即使他周身青涩的棱角已被岁月打磨得沉稳内敛,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然而,就是这张如今看起来成熟英俊的脸,曾是她整个青春时代无法驱散的梦魇。
一瞬间,姜谅感觉全身的血液仿佛倒流,指尖瞬间变得冰凉。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碎片——
空荡荡的教室,她的书包被扔在地上,课本散落一地,他靠在门框上,只静静看着。
楼梯的转角,他“不小心”伸出的脚,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摔得狼狈不堪,耳边是他和同伴们毫不掩饰的嗤笑声。
他那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喊着那个充满恶意的外号:“藏獒,你的头发又油了”。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羞辱、无助和愤怒,如同沉在水底的冰块,在此刻被猛地打捞而起,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淹没了她。
似乎感应到这道过于专注的视线,成劭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了过来。
他的眼神在空中与姜谅相遇。
起初是陌生的、礼貌性的掠过,但下一秒,他的目光定格在她脸上。那双曾经盛满桀骜与轻慢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怔忪,然后是清晰的辨认,以及……一种更为复杂的、姜谅看不懂的情绪。惊讶?或许是。但绝没有她预想中的歉意或尴尬。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那两秒,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姜谅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鼓,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
她以为自己会害怕,会退缩,会像当年一样下意识地想要躲藏。但出乎意料地,她没有。
她只是挺直了背脊,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镇定,甚至没有立刻移开目光。她没有露出任何表情——没有怨恨,没有恐惧,也没有故作的寒暄,只是用一种近乎淡漠的、看陌生人的眼神,平静地回视着他。
然后,她看见成劭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只是一场无声的幻觉。
原来,时间并没有完全抚平一切。有些伤疤,只是结了痂,看似愈合,内里却依然敏感,一碰,还是会泛起绵密而尖锐的疼。但好在,她终于可以不再下意识地躲开了。这平静的对视,是她为自己赢回的、微不足道却意义重大的一寸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