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沈沧身后合拢的瞬间,安全屋内那种无形的、令人脊背不自觉挺直的压迫感也随之消散。
顾斫夸张地长舒一口气,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一样瘫进柔软的沙发里,抓起一个抱枕狠狠搂住。
“我靠……可算走了。”他把下巴搁在抱枕上,眼睛瞪得溜圆看向闫临,“这位沈副科长的气场也太吓人了,往那一站,我连大气都不敢喘。我说临哥,你从哪儿招惹来这么一尊大佛?”
闫临依旧维持着闭目养神的姿势,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仿佛已经睡着。但熟悉他的顾斫和苏聆都清楚,他越是表现得平静无事,内里就越是波涛汹涌。
苏聆没有说话,她安静地收拾好医疗箱,走到厨房区域,从恒温柜里取出几支高能量营养剂,又倒了一杯温水。她将东西轻轻放在闫临面前的茶几上,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临哥,”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医者特有的柔和与不容拒绝,“你的精神力波动很乱,虚浮得厉害。光是药剂不够,把这个喝了,会好受点。”
闫临终于掀开眼皮,黑沉沉的眼眸里没什么情绪,目光在那杯水和营养剂上扫过,低声道:“嗯。”
他拿起水杯,指尖有些不易察觉的发颤,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涩的喉咙,却无法浇灭心底那簇因某人出现而复燃的、带着刺痛的火苗。
顾斫观察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抓了抓自己深棕色的头发,换了个策略。他蹭到闫临身边,不再追问沈沧,而是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
“喂,说真的,你脸色难看得要命。刚才苏聆给你检查的时候我看见了,你精神力透支绝对不是一点半点。到底是什么样的‘失败品’,能把你逼到这种地步?咱们以前又不是没处理过那些玩意儿。”
这一次,闫临没有立刻用“巧合”来搪塞。他沉默着,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无意识地用指腹摩挲着水杯温热的杯壁,仿佛那点暖意能驱散骨髓里渗出的寒意。
“……不一样。”过了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低哑。
“怎么不一样?”顾斫立刻追问,身体不自觉地前倾。
闫临抬起眼,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又看到了仓库里那些扭曲疯狂的身影。“力量……很强,超乎寻常。而且……”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没有痛觉,精神图景完全是破碎的,像……被强行撕碎后又胡乱拼接起来的垃圾场。”
他描述得异常冷静,但顾斫和苏聆都能从他平淡的语调下,听出那场战斗的惨烈和诡异。能让闫临用到“垃圾场”这种词,那些怪物的精神状态可想而知。
苏聆在一旁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没有痛觉,破碎的精神图景……这不符合已知的任何一种哨兵或向导的失控特征。倒更像是……”她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某种拙劣的、不计后果的人造产物。”
“人造?”顾斫猛地拔高声音,随即又意识到什么,压低嗓门,“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造出这些怪物?”
这个猜测让安全屋内的空气瞬间凝重了几分。
闫临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他只是重新闭上眼睛,将后背深深陷进沙发里,显出一种罕见的、精力透支后的疲惫。“我不知道。”他声音闷闷的,“但他……沈沧说,那是‘渡鸦’。”
“渡鸦?”顾斫和苏聆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茫然。他们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号。
“嗯。”闫临不再多言。他能透露的只有这么多。将“渡鸦”这个名字说出来,已经是他能分享的极限。他不能,也绝不愿意将眼前这两个仅有的、能让他稍微放松片刻的朋友,彻底拖进这个明显充斥着肮脏与危险的泥潭。沈沧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最危险的信号。
顾斫看着他这副拒绝交流的样子,张了张嘴,最终把所有疑问都咽了回去。他了解闫临,逼问没有任何意义。他转而拿起一支营养剂,强硬地塞进闫临手里:“行了,不想说就别说了。先把这玩意儿喝了,然后滚去睡觉。你看看你,黑眼圈都快掉到地上了。”
苏聆也轻声劝道:“临哥,精神力的损伤需要时间和深度休息来修复,强撑只会加重负担。”
闫临看着手里冰凉的能量剂,又看了看面前两位好友写满担忧的脸,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似乎裂开了一道更深的缝隙,有微弱的热流淌过。他沉默地拧开盖子,将味道并不算好的液体一饮而尽。
辛辣的能量流瞬间涌入四肢百骸,带来一阵虚软的暖意,却也更加凸显出精神深处的空洞与疲惫。
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里间的休息室。“我睡会儿。”
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关切。
顾斫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脸上的嬉笑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罕见的严肃。他推了推眼镜,转向苏聆,声音压得极低:“苏医生,你怎么看?‘渡鸦’……还有那位沈副科长。”
苏聆轻轻摇头,目光还停留在休息室的门上,眼神里充满了担忧。“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但有一点很清楚,”她顿了顿,“能让沈副科长亲自出面,甚至受伤,还让闫临消耗到这种程度的事情,绝对不是什么‘恶性治安事件’。我们……最好真的如沈副科长所说,不要再深究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更轻了:“而且……你有没有感觉到,闫临和沈副科长之间,有种……很奇怪的气氛?”
顾斫立刻点头如捣蒜:“你也感觉到了?我就说嘛!绝对有问题!不像是刚认识的,倒像是……”他绞尽脑汁想找个合适的词,“……像是吵过架的老情人?”说完他自己都觉得这比喻有点离谱,赶紧摆了摆手。
苏聆没有笑,反而若有所思。“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但我刚才给闫临做初步检查时,发现他的精神图景虽然透支严重,却有被非常精细、非常强大的精神力梳理和安抚过的痕迹。那种程度的疏导,绝不是普通向导能做到的,而且……效果很好,好到不正常。”
顾斫倒吸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是沈副科长帮他……”他指了指休息室的方向,又指了指门口,脸上写满了震惊。
苏聆缓缓点头:“很有可能。S级向导,确实有能力在短时间内做到这种程度。只是……这需要被疏导者极大的信任和完全不设防的配合。”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顾斫已经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以闫临那戒备到极点的性格,会对一个“刚巧”遇上的高官如此敞开心扉吗?
答案几乎是否定的。
安全屋内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默。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喧嚣隐隐传来,却更衬得屋内的寂静沉重无比。
而在一门之隔的休息室内,闫临并没有如同他所说的那样立刻入睡。
他仰面躺在狭窄的床上,手臂搭在额前,遮住了眼睛。黑暗中,其他感官变得格外敏锐。药剂正在发挥作用,精神图景中那些因过度透支而产生的尖锐刺痛正在缓慢平息,像退潮的海水。
然而,另一股力量却顽固地盘踞在那里。
是沈沧的精神力留下的余韵。
如同最深的海底,宁静,广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清冽气息,温柔却不容抗拒地包裹着他残破的精神脉络。这种感觉熟悉到令人心脏绞痛,是三年前他赖以生存的氧气,也是三年前将他彻底溺毙的寒潮。
他试图驱散这种感觉,试图重建起往日那冰冷坚硬的精神壁垒,却发现徒劳无功。那深蓝的精神力如同最细腻的沙,早已渗透进他屏障的每一道缝隙,无声地抚平着那些连他自己都已习惯的毛刺与裂痕。
“……放松,交给我。”
低沉得近乎耳语的声音,仿佛又一次在识海深处响起。
闫临烦躁地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带着消毒水气味的枕头里,试图用窒息感来掩盖心头翻涌的、混杂着痛楚、愤怒和一丝可耻眷恋的巨浪。
他回来了。
带着一身谜团和危险的气息,又一次强势地闯入他的世界,用他最无法抗拒的方式,在他濒临崩溃的边缘,轻而易举地再次抓住了他。
而他,竟然可悲地发现,在灵魂深处,自己依然会因为那一点熟悉的安抚而战栗,因为那短暂片刻的“交给我”而产生一丝放下所有重负的软弱。
这认知比任何精神反噬都让他感到痛苦和自我厌恶。
门外,顾斫和苏聆压低的交谈声隐约传来,充满了对他的担忧。他闭上眼,将那些杂乱的声音和情绪一并隔绝。
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精神却异常清醒。沈沧的出现,“渡鸦”的阴影,父母未解的谜团……所有线索如同混乱的丝线,纠缠在一起,指向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漩涡。
他知道,从今晚踏入那个仓库开始,或者说,从再次见到沈沧开始,他已经被卷入了漩涡的中心。
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