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的雪总带着股沁骨的寒意,连风都像是被冻硬了,刮过魔府的飞檐时发出细碎的呜咽。两面宿傩站在庭院中央,四足深陷在没过脚踝的积雪里,冰晶落在他**的肩臂上,很快就被周身散逸的咒力灼成细雾。他披着的黑色外衣在风中猎猎作响,粉白色的短发上沾了层薄雪,倒让那双猩红的眸子显得愈发幽深。
清晨那场雪下得又急又密,等停的时候,整个院子已经成了白茫茫一片。里梅天不亮就拎着扫帚候在廊下,却被兴冲冲跑出来的望川汐子拦了个正着。
“里梅里梅,别扫呀!”她穿着件月白色的厚和服,领口袖边都绣着圈绒毛,白发被风卷得乱糟糟,黄澄澄的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光,“这么厚的雪,正好堆雪人呢!”
里梅看着她冻得发红的鼻尖,又看了眼正屋方向——宿傩大人今早的心情显然不算好,晨间处理咒灵时碎了三张榻榻米——本想劝她安分些,可对上那双期待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最后只能叹着气把扫帚放回柴房,转身去给她拿暖炉。
此刻日头西斜,金红色的余晖漫过雪面,反射出晃眼的光。两面宿傩望着檐角垂下的冰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方才处理天皇送来求和的信,本想回屋歇着,可路过庭院时,脚却像被钉住了似的挪不开步。
雪地里还留着些凌乱的痕迹,是汐子上午堆雪人的时候踩出来的,那个歪歪扭扭的雪人就立在梅树下,脑袋是用个圆木墩子做的,还被她插了两根枯枝当手臂,傻气又可爱。
他嗤了声,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勾了勾。这丫头,总是有本事让他觉得碍眼,又偏偏生不起气来。
“宿傩君?”
软糯的声音自身侧响起,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两面宿傩转过头,看见望川汐子正站在几步外,手里捧着个暖手炉,白色的和服裙摆沾了些雪粒。
她大概是刚从屋里出来,头发用根玉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被冻得泛起淡淡的粉色。
“嗯。”他应了声,声音比平时低哑些。风卷着雪沫子吹过来,他下意识地抬了抬手臂,黑色的外衣顺势展开,像翅膀似的罩住了她头顶的风。
望川汐子愣了愣,随即脸颊泛起红晕,往他身边挪了挪。暖手炉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和他身上散发出的灼热咒力交织在一起,驱散了周遭的寒气。两人就这么并肩站着,谁都没说话。雪在脚下发出细微的咯吱声,远处传来里梅收拾柴房的动静,除此之外,只有风穿过梅林的轻响。
气氛安静得有些微妙。望川汐子偷偷抬眼,看见他线条分明的下颌线,还有那截露在黑色外衣外的脖颈,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她赶紧低下头,心脏跳得像揣了只兔子,手里的暖手炉都快被捂热了。
宿傩君今天好像……没那么凶。她偷偷想。以前他看自己的时候,眼神里总带着点不耐烦的戾气,可刚才他转过头时,那双猩红的眸子里似乎藏着别的东西,像被雪光映柔了的火焰。
两面宿傩能感觉到身侧那道怯生生的目光,像羽毛似的扫过他的手臂。他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却没推开她。
这丫头身上有股淡淡的梅香,混着雪的清冽,闻起来……不讨厌。他想起今早她蹲在雪地里堆雪人,冻得鼻尖通红还笑得傻乎乎的样子,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忽然就散了。
廊下的阴影里,里梅正踮着脚往这边看。他手里还攥着块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热炭,本是想给汐子大人送来暖手的,可看见庭院里那一幕,脚步就顿住了。
宿傩大人的外衣罩在汐子大人头顶,汐子大人的肩膀几乎要碰到宿傩大人的胳膊,两人站在雪地里,像幅被夕阳染了金边的画。
里梅捂了捂嘴,憋住差点笑出声的冲动。他跟在宿傩大人身边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这位大人露出这种……算不上温柔,但绝对不算凶狠的表情。
至于汐子大人就更明显了,那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垂,还有偷偷瞟完宿傩大人就赶紧低下头的样子,傻子都能看出不对劲。
里梅眼珠一转,忽然有了个主意。他蹑手蹑脚地绕到两人身后,借着廊柱的遮挡,蹲下身,用冻得发红的手指在雪地上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他的字不算好看,甚至有点歪歪扭扭,但每个笔画都写得格外用力——“宿傩汐子大人永远在一起”。
写完最后一笔,他迅速起身,猫着腰就往门后跑,像只偷了腥的猫。跑到门口时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正好撞见两面宿傩转过来的目光。
两面宿傩本是察觉到身后有动静,下意识地回头,就看见雪地上那行扎眼的字,还有里梅那小子溜得飞快的背影。四双猩红的眸子瞬间瞪圆,周身的咒力猛地炸开,积雪被震得簌簌往下落。
“里梅!”他低喝一声,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慌乱。
可里梅早就钻进了门后,只露出半只眼睛偷偷往外瞄,看见宿傩大人耳根泛起的红晕,忍不住在心里偷笑。他家大人天不怕地不怕,居然会因为这点小事脸红,说出去怕是没人信。
望川汐子听到声音也回过头,一眼就看见了雪地上的字。“宿傩汐子大人永远在一起”——那一行字像团火,瞬间烧得她脸颊滚烫。她猛地转过头,对上两面宿傩看过来的目光,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宿傩君看到了吗?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很不知羞?她的手指绞着和服的腰带,恨不得找个雪洞钻进去。
两面宿傩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猛地转回头,假装盯着那棵梅树,耳根的红晕却怎么也压不下去。他活了二十五年,杀过的咒灵和术师加起来能填满整条朱雀大道,从未有过这种心跳失控的感觉。那行字像根刺,扎在他眼里,却奇异地不觉得讨厌。
“里梅!你做什么啊!”望川汐子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点羞恼的气鼓鼓的腔调,朝着门后喊道。可她的声音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反倒像在撒娇。
门后的里梅赶紧把脑袋缩回去,捂着嘴憋笑。汐子大人这反应,分明是害羞了嘛。他就说这两人肯定有事,以前宿傩大人看谁都是一副“碍事就宰了”的表情,唯独对汐子大人,虽然嘴上总说“傻得要命”,却从来没真动过手。
上次汐子大人不小心打碎了他珍藏的酒壶,他也就是瞪了她一眼,最后还是自己默默收拾了碎片。
庭院里,望川汐子还在因为那行字脸红,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暖手炉的边缘。忽然,头顶一沉,两面宿傩的手轻轻落在了她的发顶,像刚才那样,带着点粗糙的暖意。
“呆子。”他低声骂了一句,语气里却没什么火气。
望川汐子愣了愣,抬头看他。夕阳的光落在他脸上,柔和了他眉眼间的戾气,那双猩红的眸子里映着雪光,竟显得有些温柔。她的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鼓起勇气小声问:“宿傩君……你不生气吗?”
两面宿傩收回手,转身往屋里走,黑色的外衣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啰嗦。”他丢下两个字,耳根的红晕却比刚才更明显了。
望川汐子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笑了起来,黄澄澄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她拎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踩着他留下的脚印跟上去,经过那行字的时候,脚步顿了顿,用脚尖轻轻把最后那个“起”字蹭掉了一点。
雪还在下,细碎的雪花落在她的发间,像撒了把星星。
门后的里梅看着这一幕,悄悄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