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还没散尽的时候,隼人已经踩着露水穿过了杂树林。他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色和服下摆沾了些草屑,黄短发上还挂着片枯叶,可这丝毫没影响他雀跃的步伐——毕竟是带着足以炸翻两面宿傩那座“冰山”的消息来的,光是想想对方可能露出的表情,隼人就忍不住想笑。
茅草屋的门是虚掩着的,推开门时发出“吱呀”一声响。两面宿傩正坐在门槛上磨着短刀,宽大的白色和服下摆随意铺在地上,黑色围脖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猩红的眼瞳,专注地盯着刀刃上的寒光。听见动静,他看了隼人一眼。
“喂,宿傩。”隼人大大咧咧地盘腿坐在他对面,随手揪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绿眼睛亮晶晶的。
两面宿傩终于抬眼瞥了他一下,声音像淬了冰:“怎么了?”他最烦隼人这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每次这家伙找上门,准没什么好事。
“哎,跟你说个大事。”隼人把狗尾巴草吐掉,往前凑了凑,故意压低声音,“昨天藤原家那个赖通,去望川府给汐子提亲了!”
“噌”的一声,短刀被两面宿傩攥得死紧,指节泛白。他猛地抬头,猩红的眼瞳里像是燃起了火星,连呼吸都顿了半拍:“她什么时候开始被提亲的?”声音里的惊怒藏都藏不住,像是被踩了尾巴的野兽。
隼人反倒愣了,他挠挠头,黄短发乱糟糟的:“啊?我以为你知道呢。”他琢磨着,宿傩那家伙看汐子的眼神都快拉丝了,怎么可能没察觉这些动静?
见两面宿傩的脸色越来越沉,隼人赶紧摆摆手:“就是从汐子满十四岁那天起啊,望川家的门槛都快被踩烂了。今天来个源家的公子,明天来个府的少令,一个个穿着绫罗绸缎,带着金银珠宝,结果呢?全被汐子拒了。”
他掰着手指头数,语气里满是赞叹:“你是没瞧见那些贵族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的,可有意思了。不过昨天藤原赖通来的时候,那排场是真吓人,侍卫就带了二十多个,马车都是鎏金的。汐子当时脸都白了,说话都打颤,我瞅着都替她捏把汗。”
两面宿傩的拳头越攥越紧,指骨咯咯作响。他能想象出汐子当时的样子——那个总是穿着白色和服的小姑娘,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黄澄澄的眼瞳里满是害怕,却还要硬着头皮说“我不愿意”。那些所谓的贵族,凭什么用权势去吓唬她?凭什么觉得能用金银就买下她的人生?
一股怒火从心底直冲头顶,混杂着难以言喻的焦躁和心疼。他想起小时候被霸凌时的无力感,那些人指着他的头发和眼睛骂“畸形儿”,而他只能攥着拳头躲在墙角。现在,他不准任何人这样对汐子。
“喂,你干嘛呢?”隼人看出他眼底翻涌的怒意,用胳膊肘撞了撞他,“拳头都快攥出血了。喜欢人家就去提亲啊,光在这儿生气有什么用?汐子可是一直等着你呢。”
两面宿傩猛地回神,像是被踩了痛处,猩红的眼瞳里闪过一丝慌乱:“等我干什么。”他别过脸,声音硬邦邦的,可微微颤抖的尾音却出卖了他。
“等你娶她啊!”隼人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下大腿,“你这脑子怎么回事?汐子拒绝了那么多人,明摆着心里有你啊!贵族!我跟你说的是贵族!连藤原赖通都被她拒了,你还在这儿装什么糊涂?”
两面宿傩沉默了。茅草屋里静得能听见外面的鸟鸣,阳光透过屋顶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在发烫,像被火烤着一样。汐子……在等他?那个单纯得像张白纸的小姑娘,真的会等他这个穷酸、戾气重,还总被人叫做“畸形儿”的家伙?
“…她爱等等呗,和我有什么关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低得像蚊子哼,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望川府的方向。
隼人看着他这副口是心非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行吧,反正急也没用,这木头疙瘩总得自己想明白。他站起身拍了拍和服上的灰:“我得回府了,千代该等急了。对了,过几天有个庙会,汐子说想去看灯笼,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自己琢磨琢磨。”说完,便吹着口哨晃晃悠悠地走了。
茅草屋里只剩下两面宿傩一个人。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能轻易捏碎咒灵的骨头,此刻却有些不知所措。庙会……看灯笼……他想起弘树之前跟他炫耀,他和汐子去庙会,汐子举着灯笼朝他跑来,白色和服的裙摆飞扬,黄瞳里映着漫天灯火,笑得像颗糖。
他把短刀扔在地上,起身走进屋里。墙角堆着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桌上放着吃剩的糙米。这里和望川府比起来,简直就是泥沼。他配得上她吗?那个像月光一样干净的小姑娘,真的该住进这样的茅草屋吗?
猩红的眼瞳里闪过一丝迷茫,可很快就被坚定取代。他可以变得更强,可以赚更多的钱,可以给她想要的一切。谁要是再敢打她的主意,他就拧断谁的脖子。
望川府的后院里,汐子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廊下。她面前摆着一张矮桌,上面铺着和纸,可墨迹半天没落下一笔。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藤原赖通那双轻蔑的眼睛,一会儿是两面宿傩皱着眉的样子。
“四小姐,新做的唐菓子来了。”侍女端着个描金漆盘走过来,盘子里摆着五颜六色的菓子,有樱花形状的,有兔子形状的,看着就甜滋滋的。
汐子眼睛亮了亮,伸手抓起一个樱花菓子塞进嘴里。软糯的外皮裹着清甜的豆沙,甜味在舌尖散开,可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却没消散多少。她又拿起一个,小口小口地啃着,黄瞳里没什么神采。
侍女在一旁看得直叹气,忍不住问:“您好像心情不好?”
汐子立刻摇摇头,嘴里还塞着菓子,含糊不清地说:“没有呀。”
侍女嘴角抽了抽,偷偷翻了个白眼。自从自家小姐心里住进那个叫两面宿傩的少年,这口是心非的毛病就越来越严重了。明明昨天拒绝藤原公子后,回到屋里就抱着枕头念叨“宿傩君会不会知道呀”,今天又对着和纸发呆,问她还说没心情不好。
现在府里的人都摸不准这位四小姐了,她说“是”的时候可能是“不是”,说“不是”的时候反倒可能是“是”,但又不完全倒着,她说“是”可能真的“是”,说“不是”可能真“不是”。就像上次两面宿傩送了支竹簪来,她嘴上说“不好看”,结果天天插在头发上,睡觉都要摘下来放在枕头边。
“真的没事吗?”侍女试探着又问,“要是觉得闷,奴婢陪您去花园里走走?听说昨天弘树大人从城外带回了些新的花苗,开得可好看了。”
汐子咬着菓子,眼睛偷偷瞟向墙外。她在想,隼人先生会不会去找宿傩君?宿傩君知道藤原家提亲的事了吗?他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觉得她给望川家惹了麻烦?
“不用啦。”她把最后一口菓子咽下去,站起身拍了拍和服,“我想去看看三姐。”
其实她是想去问问千代,隼人先生到底跟宿傩君说了什么。可这话她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找个借口。
侍女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得,又开始口非心是了。不过话说回来,那个两面宿傩到底有什么好的?明明看着凶巴巴的,还总是穿着那件宽大的白和服,可自家小姐一提起他,眼睛里就像落了星星。
廊下的矮桌上,还剩下几个孤零零的唐菓子。风一吹,和纸上的墨迹终于晕开了一点,像个没写完的“傩”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