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的樱花开了又谢,檐角的铜铃在风里摇过了十四个春秋。望川汐子对着铜镜绾发时,忽然发现自己的发梢垂到了腰际,镜中少女的脸庞褪去了稚气,黄澄澄的眼瞳像浸在清水里的琥珀,映着廊外渐深的暮色。
“小姐,今天的发簪选这支珍珠的吗?”侍女将首饰盒捧到妆台前,里面躺着的赤金镶玉步摇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
这是昨日左将军家送来的聘礼之一,据说珠子是从南海万里迢迢运回来的,在平安京里找不出第二串。
汐子的指尖掠过冰凉的珍珠,忽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两面宿傩蹲在破庙的门槛上削木剑,粉色的短发垂在额前,木屑沾在他黑色的围脖上。他削出来的木剑边缘歪歪扭扭,却在递给她时难得放软了声音:“拿着玩,别弄丢了。”
“不用了。”她轻轻推开首饰盒,从抽屉里翻出支素银的樱花簪,“就戴这个吧。”
侍女愣了愣,还是依言为她绾好白发。镜中的少女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和服,领口绣着几枝浅粉色的樱花,那是三姐千代亲手为她绣的。十四岁的生辰刚过,望川府的门槛就快被媒人踏平了,来的不是摄政大臣家的公子,就是镇守府的少将军,送来的聘礼从东市排到西市,绫罗绸缎堆成了小山,金银珠宝能照亮半条街。
可汐子每次都只是端坐在花厅里,用那双清澈的黄瞳望着来人,轻声说:“多谢公子厚爱,只是汐子尚无婚嫁之意。”
父亲坐在主位上捋着胡须笑,母亲在屏风后默默无言——这丫头的性子,倒是和她二姐、三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当年二姐执意要嫁给一个聋人,三姐跟着穷得叮当响的隼人跑遍半个平安京,望川家的长辈没说过一句重话,反而备了丰厚的嫁妆,敲锣打鼓地把女儿送出门。
“咱们家的姑娘,就得嫁个自己真心喜欢的。”父亲常说这话时,弘树哥总是扛着剑在一旁点头,青绿色的眼瞳里满是护妹心切的执拗,“谁敢欺负我妹妹,先问问我手里的剑答不答应。”
可汐子心里的那个人,自从得到了神武解,连望川府的大门都没踏进来过。
她又一次站在二楼的回廊上,扶着雕花木栏往下望。朱红色的大门前,几个穿着华服的公子正对着门房拱手道别,他们身后的仆役捧着精致的礼盒,里面装着她连看都没看一眼的稀世珍宝。
风拂过庭院里的松树,簌簌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说话。汐子的目光越过往来的人群,落在那棵老樱花树下。春天,两面宿傩就是在那里等她的,粉色的短发被风吹得乱动,宽大的白色和服下摆沾着草屑,黑色的围脖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双猩红的眼瞳,凶巴巴地瞪着对她吹口哨的浪人。
“宿傩君……”她轻轻念着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木栏上的花纹。
这一年里,他偶尔会托隼人哥带些东西来。有时是几颗刚摘的野草莓,红得像他的眼瞳;有时是块磨得光滑的鹅卵石,据说能辟邪;上次隼人哥带来的是支竹制的发簪,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朵樱花,隼人哥挠着黄色的短发哈哈大笑:“宿傩那小子,躲在竹林里刻了三天呢,手都被竹片划破了。”
汐子把那支竹簪藏在妆盒最深处,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拿出来摸一摸。竹片的纹路硌着指尖,却比任何金银珠宝都让她安心。
可他为什么不来呢?
“在看什么呢?”温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淡淡的樱花香。
汐子转过身,看见千代站在廊下,粉白色的和服裙摆扫过木地板,白中带粉的长发松松挽在脑后,蓝色的眼瞳像浸在水里的蓝宝石。她手里端着个漆盘,上面放着两碗刚沏好的抹茶。
“三姐。”汐子低下头,耳尖悄悄红了。
千代把茶碗递给她,自己捧着另一碗,顺着她刚才的目光望向大门外:“又在等客人?”
汐子搅着碗里的抹茶,绿色的茶沫打着旋儿:“不是的……”
“是吗?”千代抿了口茶,眼底漾起笑意,“那刚才是谁,把竹簪拿出来偷偷摩挲了半柱香的时间?”
汐子的脸“腾”地红透了,像是被夕阳染过的云霞。她攥着茶碗的手指微微收紧,声音细若蚊蚋:“三姐怎么知道……”
“你呀。”千代伸手揉了揉她的白发,动作轻柔得像抚摸易碎的瓷器,“从小就藏不住心事,一紧张就会抠木栏,刚才那雕花上的漆都快被你抠掉了。”
汐子咬着下唇,望着碗里晃动的茶影,忽然鼓起勇气问:“三姐,你说……宿傩君他,是不是根本不喜欢我?”
千代没直接回答,反而说起了自己的事:“当年我跟你姐夫在一起时,他穷得连件像样的和服都没有,每次来见我,都要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色和服洗了又洗。有次我偷偷去看他,发现他在河边帮人拉船,只为了赚够买一支发簪的钱。”
她顿了顿,蓝色的眼瞳里闪过温柔的光:“男人啊,尤其是心里装着事的男人,有时候比小姑娘还别扭。他们会把在乎藏在你不知道的地方。”
汐子抬起头,黄瞳里满是困惑:“可是……他为什么不来提亲呢?父亲说,只要是我喜欢的人,不管是谁都会答应的。”
“或许他觉得,还没准备好给你想要的生活吧。”千代望着远处的天空,暮色正一点点漫上来,“你宿傩君那样的性子,怎么会甘心让你跟着他受委屈?他小时候吃过太多苦,所以总想把最好的捧到你面前,却忘了,你想要的从来不是那些。”
汐子想起他脖子上的黑色围脖,想起他总是穿着那件宽大的白色和服,想起隼人哥说过,他为了攒钱买一把好刀,连续半个月泡在诅咒频发的森林里。他总是把自己武装得像只刺猬,用戾气和不耐烦掩饰着心底的柔软。
“可是……”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我不怕吃苦的。”
她想要的,不过是每天能看见那抹粉色的短发,能听他用凶巴巴的语气骂她“笨蛋”,能在他练完术式后,递上一块亲手做的樱饼。这些简单的愿望,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千代轻轻叹了口气,把她揽进怀里。粉白色的和服带着温暖的气息,像春日里的阳光:“再等等吧。有些花,开得慢,但开得最久。”
夜幕渐渐降临,望川府点亮了灯笼,橘黄色的光晕透过纸窗,在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汐子躺在床上,手里攥着那支竹簪,听着窗外的风声。
她好像又看见那个粉色短发的少年,站在街角的樱花树下,猩红的眼瞳望着望川府的方向,脚步迟疑着,像是在跟自己较劲。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什么,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宿傩君……”她在心里轻轻喊着。
不管等多久,她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