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斜地织着,把望川家的庭院浇成一片湿漉漉的青黛色。汐子坐在窗边的矮榻上,白和服的袖子被她无意识地绞成一团,发尾的白蝴蝶结沾了点从窗缝飘进来的雨珠,像落了只透明的蝶。
案几上的青瓷瓶里插着几支初绽的紫阳花,花瓣被雨水打湿,沉甸甸地垂着,倒比往日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意态。
汐子盯着那些花,黄瞳里映着水淋淋的颜色,忽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她也是这样坐在窗边,手里捏着刚做好的樱饼,纠结着要不要去找宿傩。
那时她才十二岁,踮着脚够门楣上的风铃都会摔个屁股墩。可现在……汐子悄悄挺直脊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比去年细瘦了些,骨节也隐约能看出少女的轮廓了,千代姐姐说,这是长大了的样子。
“小姐,该添件外褂了,窗边风凉。”侍女捧着件月白色的羽织走进来,见她赤着脚踩在微凉的榻榻米上,不由叹了口气,“仔细着凉。”
汐子摇摇头,把脚往榻边缩了缩:“不用啦,我不冷。”她的声音比去年清润了些,却还是带着点没褪尽的软糯。
侍女拗不过她,只好把羽织搭在榻边,又拿起案上的绣绷:“昨天绣到一半的百合,要不要再试试?”
汐子的脸垮了下来,像只被踩到尾巴的小猫:“不要。”针脚歪歪扭扭的,上次弘树哥哥见了,笑她绣的是被虫子啃过的野草,气得她差点把绣绷扔到他脸上。
侍女无奈地笑了笑。别家的小姐这个年纪,早就把女红练得炉火纯青,唯有这位四小姐,拿起绣花针比握剑还费劲。上次夫人让她学叠和服,她倒是学得快,只是叠着叠着就玩起了“小山”,把十几件名贵的衣服堆成歪歪扭扭的塔,最后塌下来压得自己直哼哼。
“三小姐和隼人先生在花园里呢。”侍女换了个话题,想让她高兴些,“隼人先生不知从哪儿弄来只小奶猫,三小姐正逗着呢。”
汐子的耳朵动了动。千代姐姐和隼人哥哥……她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雨幕里果然有两个身影。千代穿着粉白色的和服,白中带粉的长发松松地挽着,蓝瞳笑起来像盛着湖水,隼人蹲在她面前,献宝似的捧着只毛色橘白相间的小猫,黄短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头上,绿瞳亮得像两颗翡翠。
风吹过,隼人立刻脱下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色和服,披在千代肩上,嘴里还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逗得千代掩唇轻笑。那画面温馨得像幅上好的浮世绘,汐子看着看着,心里忽然有点发空。
她想起宿傩。
这一年来,宿傩似乎没什么变化,又好像什么都变了。他还是总穿着那件宽大的白色和服,脖子上缠着黑色围脖,只是身形抽条得厉害,上次在市集偶遇,他站在弘树哥哥身边,竟比一向以高大自居的弘树还高出一个头。粉短发依旧桀骜地竖着,红瞳里的戾气淡了些,却还是看人时带着股不耐烦的劲儿。
可他偶尔也会对她温柔。
上次她被隔壁町的几个浪人欺负,他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只手就把最壮的那个拎了起来,红瞳里的凶光吓得那些人屁滚尿流。他没看她,只丢下句“滚回家去”,转身就走,却在她崴了脚的地方,悄悄放了片止痛的草药。
还有上个月,她偷偷去看他劈柴,蹲在草堆后面看入了迷,被柴屑迷了眼,正揉得眼泪汪汪,他突然蹲到她面前,用干净的袖口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他的动作很轻,指尖带着柴火的温度,红瞳里映着她的影子,竟没了往日的凶气。
可这些就够了吗?
汐子放下窗帘,把脸埋进臂弯里。榻榻米的草香混着她发间的樱花味,萦绕在鼻尖,却驱不散心里的闷。隼人哥哥会每天给千代姐姐送花,会大声说喜欢她,会把所有好东西都捧到她面前。可宿傩呢?他只会收下她送的点心,只会在她闯祸时皱着眉骂她笨,只会在她哭的时候,别扭地递给她一块帕子。
他从没说过喜欢她。
甚至连一句像样的关心都没有。
“或许……他只是把我当小孩子看吧。”汐子喃喃自语,声音闷闷的。她已经十三岁了,不再是那个会扑进他怀里哭鼻子的小屁孩了,可在他面前,她好像永远都是那个需要被护着的小家伙。他看她的眼神,有时像看一只麻烦的小猫,有时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妹妹,唯独没有像隼人看千代那样,带着亮晶晶的、藏不住的喜欢。
雨突然大了起来,噼里啪啦地打在窗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风也跟着起哄,卷着雨丝灌进窗缝,把案上的信纸吹得沙沙作响。那是她写了一半的信,想约他去看下个月的节日的舞蹈,可写了又改,改了又写,到现在也没写完。
“笨蛋汐子。”她用额头抵着膝盖,闷闷地骂了自己一句。千代姐姐说,喜欢就要说出来,可她每次看到宿傩那双红瞳,话就堵在喉咙里,连句完整的“我想见你”都说不出口。
说不定,他根本就不在乎她。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鼻子就有点酸。她想起上次送他的护身符,他随手扔在了桌上,连个像样的盒子都没装。想起她特意学做的鱼糕,他只吃了一口就说太咸,剩下的全给了巷口的野狗。想起她鼓起勇气问他“你觉得我怎么样”,他只是挑眉看了她一眼,说“还能怎么样,傻得要命”。
她不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呜……”汐子的肩膀轻轻抖了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和服的袖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不想哭的,千代姐姐说,女孩子要端庄,不能随便掉眼泪,可心里的难受像涨潮的海水,一下子就把她淹没了。
雨还在下,好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浇透。屋檐下的风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声音清脆,却衬得屋里更安静了。汐子把脸埋得更深,呼吸渐渐变得平稳,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像沾了晨露的蝶翼。
也许睡一觉就好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就像小时候摔倒了,哭着哭着睡着了,醒来就不疼了。说不定等她睡醒了,雨就停了,宿傩就会像上次一样,突然出现在门口,皱着眉问她为什么又哭鼻子。
榻边的羽织滑落到地上,侍女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拾起羽织盖在她身上,又替她擦去眼角的泪。窗外的雨还在下,紫阳花的花瓣在雨中轻轻摇曳,像在诉说着少女藏在心底的、酸酸甜甜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