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时,望川府的马车就碾过了神社前的石板路。车轮碾过露水打湿的青苔,发出细碎的声响,惊得檐角铜铃叮铃作响。弘树掀开车帘的动作太急,剑士服的下摆勾住了车辕的木刺,扯出道细长的口子,他却满不在乎地随手拽了拽,先弯腰把汐子抱了下来。
“慢点慢点,石阶滑。”弘树的大手虚虚护在妹妹身后,银发被晨风吹得有些凌乱。青瞳扫过神社朱红色的鸟居,见廊下扫地的巫女正望过来,立刻收敛了平日的莽撞,脚步放轻了些。
汐子踩着白色和服的木屐,小心翼翼地迈上第一级石阶。白发被风掀起几缕,拂过她黄瞳周围的碎发,像落了片揉碎的月光。她手里攥着个用红线缠好的御守,是前几日千代教她亲手做的,此刻正紧张地捏着,指节都泛了白。
“千代姐姐,你看那棵杉树好高呀。”她仰起头,望着神社院里那棵需要两人合抱的古树,枝桠间还挂着去年的注连绳,“比我们家的树高多了。”
千代跟在她身后,粉白色的和服裙摆随着脚步轻轻扫过石阶。白中带粉的长发松松挽在脑后,用支珍珠簪子固定着,几缕碎发垂在蓝瞳边,更显得眉眼温婉。她听见妹妹的话,顺着视线望过去,轻声道:“这棵树逾百年了呢,据说在建神社时就种下了。”
她说话时总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柔,连声音都像浸过泉水,和弘树的粗嗓门截然不同。弘树跟在最后,听着妹妹们的对话,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的刀鞘上——今天隼人没来,说是有任务,临走前还塞给他个布包,说是给千代求的平安符,让他务必转交。
三人穿过鸟居时,巫女正在擦拭供桌。见他们过来,连忙放下抹布行礼。千代回了个标准的屈膝礼,动作行云流水,连和服的褶皱都没乱分毫。弘树学着她的样子弯腰,却因为动作太急,剑士服的腰带松了半截,引得汐子“噗嗤”笑出了声。
“小汐。”千代轻轻嗔了句,蓝瞳里却漾着笑意。她牵起汐子的手,往主殿走去,“我们去拜拜吧,诚心些才好。”
主殿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供桌上的白烛燃得正旺,烛泪顺着烛台蜿蜒而下,像串凝固的琥珀。神像前的蒲团铺着厚厚的棉垫,千代先整理了下和服裙摆,端庄地跪坐下来,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闭上眼睛开始祈祷。
弘树也跟着跪下,只是坐姿不如千代标准,双腿分得略开,像随时要站起来拔刀似的。他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仔细听能辨出几句“保佑妹妹们平安”“让隼人那小子少惹点麻烦”,还有句含糊的“别让宿傩那家伙总欺负小汐”。
汐子是最后跪下的。她学着千代的样子把双手合在胸前,黄瞳却好奇地打量着神像的面容,直到千代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她,才连忙闭上眼睛。只是睫毛还在不停颤动,显然没完全静下心来。
檀香在鼻间萦绕,殿外传来风吹过杉树叶的沙沙声。汐子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集中精神。她想起昨天宿傩坐在河边的样子,黑色围脖遮住半张脸,红色的瞳孔望着河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希望宿傩君以后能变得很厉害很厉害。”她在心里偷偷说,黄瞳在眼皮下转了转,“厉害到没人敢欺负他,厉害到……大家都不敢对他大声说话。”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厉害,只觉得应该比父亲口中的大名还要厉害,比宫里的天皇还要让人敬畏。这样的话,就没人会再叫他畸形儿,没人会用石头砸他,他也不用总是穿着那件宽大的和服,好像要把自己藏起来一样。
祈祷完起身时,她的膝盖有点麻,刚站起来就踉跄了下。弘树眼疾手快地扶住她,青瞳里满是担忧:“怎么这么不小心?”
“没事的哥哥。”汐子摇摇头,把手里的御守挂在旁边的绘马上。绘马的木板上已经写满了字,她找了个空白的地方,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下“宿傩君要变强”,字迹像刚学走路的孩子,东倒西歪的。
千代看着她的字,蓝瞳里闪过丝笑意。等走出主殿,晨雾已经散了大半,阳光透过杉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拉着汐子的手往偏殿走,轻声问:“小汐,你许了什么愿啊?”
汐子立刻仰起脸,笑嘻嘻地反问:“姐姐先告诉我,你祈祷的什么呀?”
“自然是家庭和和美美啦。”千代弯起眼睛,蓝瞳像盛了阳光的湖面,“希望父亲母亲身体健康,希望弘树哥哥剑术精进,也希望小汐能一直这么开开心心的。”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还希望……隼人能平安。”
提到隼人时,她的脸颊微微泛红,白中带粉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弘树在旁边“啧”了一声,故意大声说:“某些人一提到丈夫,连妹妹都忘了。”
千代轻轻捶了他一下,却没真生气。汐子看着他们打闹,突然想起自己的愿望,眼睛亮晶晶地说:“我做的梦是,宿傩君在长大后变成地位最高的人!”
“哦?”千代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做……天皇大人?”
“不对不对。”汐子连忙摇头,黄瞳里闪着认真的光,“是比天皇大人还厉害的,天皇大人都忌惮几分的人。”
这话刚说完,千代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煞白,蓝瞳猛地睁大,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不等汐子反应过来,她已经伸手捂住了妹妹的嘴,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小声点……”千代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她飞快地四处看了看,见偏殿周围只有几个扫地的巫女,没人注意到这边,才松了口气,松开手时,指节都因为用力而泛白了。
汐子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黄瞳里满是茫然:“姐姐,怎么了?”
“这种话是能随便说的吗?”千代的声音还有点发紧,她拉着汐子往人少的回廊走,粉白色的和服裙摆因为走得急而有些凌乱,“天皇陛下是九五之尊,怎么能说有人让他忌惮?这话要是被宫里的人听见,是要掉脑袋的!”
她平日里总是温文尔雅的,很少有这么激动的时候。汐子看着她发白的脸色,终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嘴唇动了动,却没敢再出声。
弘树也跟了过来,脸色同样凝重。他比千代更清楚宫廷里的规矩,去年有个武士在酒后说天皇的弓术不如自己,没过三天就被剥夺了爵位,全家流放。
他蹲下身,平视着汐子的眼睛,青瞳里没了平日的玩笑,只有严肃:“小汐,以后这种话只能在家说,你可以在心里这么祈祷,但绝对不能在外面说出口。”
他顿了顿,伸手摸了摸妹妹的白发,语气放缓了些:“望川家虽然是望族,但在天皇面前什么都不是。被人听见这种话,不只是你,我们全家都会遭殃的。”
汐子看着哥哥严肃的脸,又看看千代依旧发白的脸色,终于明白过来。她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些关于宫廷争斗的书,想起母亲总说“祸从口出”,小小的身子抖了一下,连忙点点头。
她的声音带着点后怕的哽咽,黄瞳里蒙上了层水汽。刚才还觉得自己的愿望很美好,现在才知道,原来那样的话是不能说的,就像不能在武士面前说刀剑生锈,不能在贵族面前说礼仪繁琐一样,是会惹大麻烦的。
千代见她吓坏了,连忙掏出帕子帮她擦了擦眼角:“好了好了,知道错了就好,姐姐不是要凶你。”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平日的温柔,蓝瞳里满是怜惜,“小汐只是心善,想让宿傩君过得好,姐姐明白的。”
“嗯!”汐子用力点头,攥紧了手里的御守,“宿傩君总是一个人,我想让他变得厉害,就没人敢欺负他了。”
弘树站起身,看着妹妹认真的样子,心里有些复杂。他不喜欢宿傩那小子,总觉得他身上的戾气会带坏单纯的汐子,可每次看到汐子把和果子塞给宿傩时,对方虽然嘴上说着“烦死人了”,却从来没真的扔掉过。
“走吧,我们去求个安产御守。”弘树转移了话题,伸手揉了揉汐子的头发,“隼人那家伙托我给千代带东西,正好顺便求一个,省得他总念叨。”
提到隼人,千代的脸颊又红了。她瞪了弘树一眼,却没反驳,只是牵起汐子的手,往御守售卖处走去。阳光穿过回廊的格子窗,照在她们身上,白色和粉白色的和服交相辉映,像两朵并蒂的花。
汐子被姐姐牵着走,脚步还有点慢。她回头望了眼主殿的方向,心里默默想:宿傩君,我的愿望不会告诉别人的,你一定要变得很厉害很厉害呀。
风吹过回廊,带来远处巫女吟唱的声音,轻柔而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