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一盆冷水浇了下去。
被绑在水泥地上的人打了个哆嗦。水珠从他过长的黑色刘海上滚落,冲走了他头上的黑布罩,然后顺着脸颊往下淌。
他身上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很快被浸透,紧贴着他消瘦的身体。
他缓慢地抬起头,露出了两只毫无神采的眼睛,左眼是灰白色的,像是一块化石,右眼虽然暗淡,却透着一股阴森。头顶的灯"嘶拉嘶拉"地亮着,让他的脸在明暗之间交替闪烁,只是那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几条藏青色纹路,蜿蜒地爬过颧骨,很是骇人。
拿着水盆的小流氓被这张脸吓得倒退了一步,手一抖,把水盆朝他砸去。
盆沿正中他的额头,一缕暗红的血立刻渗了出来,混着脸上的水珠往下滴。
但他一声都没吭,但那只右眼的光纤更加阴森了。
小流氓心里发颤,一分钟都不想多呆,毕竟这人是他名义上的老大,温四爷的亲儿子。他哆嗦着一转头,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狠狠关上了铁门。
铁门里面很小,四面都是水泥墙,没有窗户,门合上后,就形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密闭空间。
温雪生扫了眼周围,只觉的阵阵寒意朝脊背上涌,然后一种打心底滋生出的恐惧迅速蔓延至全身,很快盖过了他头上的痛感。
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体力已经支撑不住一直抬着头,所以他的脑袋很快耷拉下去,意识也一会儿虚一会儿实,迅速涣散、游离。
恍恍惚惚地,他似乎看到了一个小男孩。
那孩子蜷缩在一个女人怀里。女人的头发很长,卷卷的,长得漂亮且端庄,她身边还有个年纪稍大点的男孩,她紧紧攥着他的手,两人依偎在一起。
这时,她怀里的男孩啜泣起来,可怜巴巴地看向女人:“妈,我饿了……我想吃鸡腿,想吃巧克力,想喝哇哈哈……”
女人轻轻抚摸他的额头:“乖,再忍一忍,说不定明天就能吃到了。”
男孩撅嘴,抹眼泪:“不要不要,你每次都这样说……”
大点的男孩看不下去,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小块用糖纸包着的东西,递到男孩面前:“给你,这是被关进来后,妈给咱俩的糖,我的还没吃呢。”
小男孩立马不哭了,接过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脸颊鼓出一个圆圆的形状。没过多久,他就在女人怀里睡着了,呼吸逐渐均匀。
画面戛然而止,温雪生的意识又飘到了另外的画面。
画面里还是那个小男孩,还有他的母亲和哥哥。
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矮个儿推开门,端着一个大铁盘,上面摆满了鸡腿、蛋糕、饼干、猪头肉、肉丸子……食物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密闭空间。
小男孩眼睛亮了,等小胡子一走,就直接扑向了铁盘。
“不能吃!”女人一把拉住他,“爸爸妈妈怎么教你的?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能随便吃!”
小男孩委屈,伸出一根指头:“我就吃一小口鸡腿,就一口。”
女人坚决摇头,把他拽回身边,"你看看哥哥。"
一旁的大男孩坐得笔直,眼睛刻意避开了那些食物:“我不饿。”
香味不断飘来,却没有一个人动。
可能是因为太久没吃东西,三个人的体力都不太好了,没多久他们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但小男孩没有真的睡着,等女人和哥哥呼吸平稳后,他悄悄爬到铁盘前,对着猪头肉一口咬下。
女人睡得浅,一睁眼看见他在啃肉,猛地把他拖走,伸手抠他的嘴。哥哥也惊醒了,用力拍他的背。
他呕的一声吐出了肉,却还是有一小块已经咽进了肚子。
女人脸色惨白,跪在地上祈祷,祈求上苍保佑,也祈求丈夫能来救他们。她的声音颤抖,却依然努力保持着镇定。
可她身边的小男孩不太对劲了,他抱住头喊疼,在地上打滚。女人强忍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她发疯般地拍打铁门,喊:“救救我的孩子!只要能救他,我什么都愿意做!”
接着又是一个新画面。
小男孩恢复意识,睁开眼,但天花板上的大灯太亮,耀得他又把眼睛闭上了,等好不容易适应后才又试着重新睁眼。然后,他好像发现了椅子上打瞌睡的中年男人。
他的手动了一下,发出嘶哑的声音。
男人惊醒,扑到床边,紧紧握住他的小手。
小脸上露出疑惑,他抬手捂住自己的右眼,好一会儿才开口:“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好像坏了。"
男人赶紧抱住他,声音哽咽:"没事没事,以后会好的。"
可这个年纪的男孩还不懂眼睛的重要性,他看起来并不在意,好奇地环顾了下空荡荡的房间,眨巴了两下眼,天真地问:“诶,老爸,我妈呢?还有哥哥呢?”
男人双唇紧闭,没出声,眼睛却红了一圈。
到这里,画面开始扭曲、旋转,然后一点点被黑暗取代。
黑暗里充斥着数不清的、重重交叠的声音:
“我们雪生是大诗人啊!”
“弟弟,你要是真那么喜欢这个小汽车,就让给你吧。”
“雪生来尝尝妈妈刚学的鱼香茄子好吃吗?”
“等你上小学后,哥哥罩着你。”
……
“雪生,妈妈不会让这样睡下去的……”
“用我的血救弟弟吧……”
“妈妈来陪你了……”
……
“小生生!”
……
温雪生猛喘了一口粗气,胸腔剧烈起伏。
他艰难地抬起头,湿漉漉的黑发黏在额前,视线逐渐清晰。
刚才被合上的那扇铁门,现在却大敞着。
一个长相毫无特点的中年男人坐在铁门前的板凳上,穿着一身黑魆魆的衣服。
温雪生一眼就认出这是个黑打手,他从小接触的这类人,都有着跟这中年男人一样的僵硬坐姿,和警惕的眼神。
那中年男人见他醒了,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像是舒了口气,却没说什么。
温雪生也不作声,只是继续喘着粗气,声音越来越弱,最后脑袋一歪,竟又昏死过去。
然后,第三盆冷水迎面泼来。
温雪生打了个哆嗦,再次抬起头。
中年男人与他对视,嘴唇紧闭,还是没说话。
接着,这样的戏码又重复了几次。
当第六盆冷水浇下时,温雪生的身体已经不再动弹。
他整个人软绵绵地瘫在地上,就像是死了。
中年男人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他起身走近,拍了拍温雪生的脸。
没有反应。
他又加重力道连拍了几下,温雪生依旧毫无声息。
中年男人终于慌了,急忙将蜷着身体的温雪生翻正过来,只见他双目紧闭,脸色青白交错,看上去十分恐怖。
“有人吗?”男人下意识朝门外喊。可是,他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没有人应答。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解开紧绑在他身上的麻绳帮他顺气,却仍然没有效果。
他真怕了,一咬牙,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掏出一个黑色大哥大,然后按下了一串号码。
等听筒里的嘀嘀声结束后,他压低声音对着话筒说:“老大,这么晚打扰您真对不住,但我这儿出了点状况......是是是,我长话短说。您吩咐要看好那小子别让他断气,我们一直用冷水让他保持清醒,可他的身子骨实在太弱了,刚才就......”
话音还没落地,大哥大那头就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中年男人赶紧把大哥大拿远了些,这期间对方在怒骂中挂断了电话。
中年男人握着大哥大站在原处,有些手足无措。
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小腿边掠过了一阵疾风。然后,脚踝被什么东西猛地一绊,他眼前的世界顿时倾斜,在身体彻底失去平衡前,眼角余光瞥见了一个飞速袭来的黑影,下一秒,他便全然没了知觉。
温雪生撑着板凳站起身,大口喘着气。
板凳腿上沾着新鲜的血迹,是从那中年男人头上流下来的。
不过,刚才的猛挥板凳的一击耗尽了温雪生所剩无几的力气,他只站了几秒钟,又踉跄着跌坐在地。
之前,他发现那中年男人反复用冷水把他泼醒,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该不会这个人的任务就是让他一直清醒吧?
如果装死的话,说不定可以印证这个猜想。
而装死这个把戏,他再熟练不过。
就像在卢氏医院时,他其实早就醒了,却宁愿继续伪装。
他打心底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来,这样就能彻底离开这个令人作呕的世界和虚伪的温四,然后去和妈妈、哥哥团聚。
可是不睁眼,就看不到外面的事。
印象里他好像闻到了一缕若有似无的香气,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等他再恢复意识时,已经被绑在了这里,而冷水泼在了他的身上身。
毫无疑问,相隔十二年后,他又被绑架了。
想到这里,他几乎要笑出声。
看来他的死期终于到了。
他本该在十二年前就死在black社会的绑架中,如今命运重演,这就是他的宿命。
于是他放弃了求生的念头,任由意识在往事中沉浮。
直到那句欢快的“小生生”在耳边响起,他平静等死的心才有了波动:一股怒火在胸口燃起,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的眷恋。
他还有笔账没跟那个人算清楚。
他开始实施自己的装死计划。
计划顺利,且远超预期,他不仅验证了自己的猜测,还确认了现在密室周围没有其他人,更重要的是,他找到了与外界联系的方法。
他艰难地挪到那昏迷的中年男人身边,一根根掰开对方紧握的手指,从他手里抠出沉重的大哥大。
然后,他颤抖着按下温沙城堡的号码,沙哑地说:“喂,是我。”
*
二十公里开外。
南希翻开摩托罗拉前盖,按下接听键。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