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放学,杨思楚坐3路电车去了长兴路的美怡百货公司。
女子用品都在一楼,有胭脂、香粉、雪花膏等化妆品,也有耳环、戒指等饰品,都摆在玻璃橱窗里,用宝蓝色丝绒衬着,珠光宝气晶莹闪耀。
像珍珠或者翡翠的耳环大都要十几、二十多块钱,杨思楚舍不得买,冯安琪也未必稀罕。
玳瑁和象牙略便宜,但因材质关系,样式都很死板。
冯安琪家世优渥、相貌美艳,是海德中学有名的“海德双姝”之一,绝对看不上这种古旧的风格。
再就是各种蕾丝蝴蝶结,物美价廉,可因为价钱便宜反而送不出手。
杨思楚转过一圈,挑了只金色的赛璐璐发卡。发卡做成月牙状,四周镶一圈碎钻。看上去挺别致,也足够闪亮。
价格是六块钱,可以买十二碗香菇鸡块面。
杨思楚请柜员小姐用盒子盛好,小心翼翼地塞进书包。
薄暮时分,夕阳的余晖斜照过来,在地面泛起点点金光。
杨思楚踩着自己长长的影子往电车站走,老远看到“五月”咖啡馆门前趴了只大狗。
是条狼青,浑身棕灰色的毛发油光发亮,只后背有片类似心形的黑毛。
看到行人靠前,大狗发出低沉的“呜呜”声,以示威胁。
离咖啡馆尚有两三米,杨思楚慢下脚步。
陆公馆也养过这种很凶的狗。
杨思楚跟陆家人合不来,但陆家的猫猫狗狗却都很喜欢她。
三太太那只胆小多疑的波斯猫,每次看到她都会四脚朝天,露出粉嫩的肚皮。
而西排房里的两条狼青还有条五红犬会围着她转圈,摇着尾巴索取小鱼干或者牛肉干。
其中叫“虎子”的跟眼前这条狗很有些神似。
杨思楚再打量几眼,越看越觉得像,轻轻唤,“虎子”。
那狗警惕地竖起耳朵,转过头,鼻孔吠吠几声,黑眸闪着凶恶的光。
“虎子,”杨思楚又唤一声,弯下腰,试探着伸出手。
大狗站起来,目光明显柔和了许多,鼻子贴近她指尖,闻两下,用头蹭了蹭她的掌心。
“虎子?”杨思楚惊喜交加,蹲下来摸摸它头顶,“真的是你?你竟然还记得我……可这怎么可能,你不会也是……“
再世为狗吧?
虎子自然不会回答,歪着脑袋自顾自地享受这种抚摸。
就像之前在陆家一样。
杨思楚手法熟练地搓揉着它的耳朵根和后背,亲昵地说:“这次没准备,等下次给你带牛肉干吃。”
虎子像是听懂了,摇着尾巴“呜呜”低应着。
“虎子!”身后传来男子惊诧的呵斥声,虎子瞬间站直身体,耳朵也直直地竖起来。
杨思楚循声望去,看到正从咖啡馆往外走的秦磊。
他推着轮椅,轮椅上赫然就是陆靖寒。
陆靖寒没穿制服,而是穿了身藏青色的中山装。中山装的立领正掩在喉结处,衬着那张本该是肃穆冷漠的脸格外多了几分清雅隽永。
在他旁边,走着一位穿碎花连衣裙的女子。
女子约莫二十五六岁,乌黑的头发烫成大波浪,瀑布般倾泻在背后,臂弯搭件米白色的开司米毛衣,脚踩米白色玛丽珍高跟鞋。
气质爽朗,而又带着不容忽略的书卷气,一看就知道受过很好的教养。
只是她的眼圈有点红,像是才哭过。
走出咖啡馆,女子停步,动作优雅地拂了拂额前垂下的一缕卷发,目光似乎有些缱绻, “靖寒,那就说定了,礼拜六上午见。”
陆靖寒抬眸望她,目光温和,声音如同梵婀玲般低沉,“好,我在家中等你。”
在家……等你!
杨思楚愣在当地,呆若木鸡。
印象里,陆靖寒声音总像淬过冰似的,唯一的例外是对婆母说话,声音才会有些温度。
陆家的几位小姐,甚至几位太太都有些怕他。
这个女子却亲切地唤他“靖寒”。
而且今天礼拜四,隔一天又要见面。
两人的关系应该很亲密吧?
杨思楚心底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有些酸,还有些钝钝的苦涩。
耳边传来冷漠的声音,“你是谁,对我的狗做了什么?”
陆靖寒已收起适才那丝难得的温柔,黑眸里是审视般的冷漠,他坐着轮椅,高度明显比杨思楚矮半截,气势却丝毫不减,带着股咄咄逼人的锋利。
虎子似乎也感受到气氛的紧张,老老实实地躲在秦磊腿边。
前世,杨思楚提出想离婚时,陆靖寒就这般看着她。
阗黑的眼眸仿若一口毫无波澜的古井,目光却锐利,好像能看透她的五脏六腑,“为什么要离婚?”
她绞尽脑汁找好的理由顿时忘得一干二净,只能鼓足勇气说:“我不想在陆家生活。”
他的目光越发冰冷,直直地看着她,半晌才道:“我不答应。”
推着轮椅转身离开。
往日的情形在脑海里飞快地闪过,杨思楚下意识后退两步,咬着唇,要找个理由解释,转念想到他们眼下并不相识。
素昧平生的两个人,凭什么他问话,她就要回答。
杨思楚只当作没有听见,抱紧书包跑开了。
陆靖寒眉头蹙起,垂眸看着夹紧尾巴装作不相干的虎子,“怎么回事,唐时不是已经训好了?”
语调和缓,不徐不急。
秦磊后背骤然沁出一大片冷汗,黏附在内衣上,让他浑身不得劲儿。他磕磕巴巴地说:“确实训好了,府里只有我跟唐时、魏明几人能给它喂饭,别人轻易不敢靠近。”
可适才他看得清楚,虎子舒舒服服地任由女孩抚摸,尾巴摇得像是要开花。
虎子是他特地挑选用来看家护院的纯种狼青,这种狗对主人最忠诚。
秦磊一头雾水想不明白,矮了身子问道:“不知道这姑娘什么来历,要不我去查一下?”
陆靖寒轻轻“嗯”一声,“她是武陵高中的学生。”
蓝布包上别着武陵高中的校徽。
秦磊暗暗松口气。
这可比大海捞针容易多了,武陵高中师生加一起不足三百人,女生更少,只有六七十人,一天之内定然会把她查个底儿朝天。
杨思楚一直跑出去近百米才停下,再回头望,陆靖寒早已没了踪影,只有鸽灰的暮色层层叠叠地笼罩下来,掩去了夕阳最后的霞光。
忍不住想要哭。
当初陆靖寒带着她的尸身回府,隐瞒了她要离婚,也没有提及她私逃离家,只说她去探望外地的亲戚,不幸遇到山匪故而殒命。
陆公馆布置了灵堂供人祭拜。
他没守灵,躲在房间望着桌上摆着的照片发呆。
照片是他们唯一的合影。
成亲第二天照的,洗成十二寸,嵌在花梨木的相框里。
两人行的是旧式婚礼,她绾了圆髻穿红色大襟袄和红色罗裙,他则穿着墨色长衫,胸前戴一朵大红绸布攒成的花,两个人坐在黑檀木椅子上,距离足有半尺远,都木着脸,毫无喜色。
她是迫于无奈才出嫁,又的确害怕那张冷脸。
至于陆靖寒,他可能也不满意吧,不满意自己的新嫁娘在洞房夜躲躲闪闪地只会哭。
他拿起相框,指尖轻轻抚上她的脸。
那个时候,她才发现相框被擦得很干净,纤尘不染。不像她屋里那张,因为疏于打理,蒙了厚厚一层灰尘。
她听到他低喃,“楚楚。”
声音很轻,若非她就在他面前,决计听不到。
他说:“你还是笑起来好看,若有来世,愿你能够无忧无虑每天欢笑。”
然后他的眼圈慢慢红了。
杨思楚飘荡在桌旁,惊得险些凝不起精魄,她呆呆地看着他低下头,将脸埋在手掌之中。
再抬头,眼角有水样的东西在闪动。
那一瞬间,杨思楚有种错觉,觉得陆靖寒是有一点点喜欢她的。
也是那一刻,杨思楚心中涌起丝丝缕缕的后悔,不该听从李承轩的花言巧语。
假如能有机会重新来过,或许她跟陆靖寒不会这般形同路人。
可现在,他们真的回到了“男未娶女未嫁”的时候,为什么她见到陆靖寒还是不可救药地胆怯,而陆靖寒却对别的女子展露出温柔。
是不是他们之间真的没有缘分呢?
***
秦磊动作很快,第二天中午,就把杨思楚的档案递在陆靖寒面前。
“……读高一,十七岁,家里开面馆,父亲已过世,母女俩跟大伯一家合住在枫叶街……杨思韩在利津路照相馆上班,杨思燕去年嫁给信昌化工厂冯家庶出的二爷,最小的杨思秦在读国中……这位杨小姐跟常山街杂货铺的少东家往来很密切。”
陆靖寒心不在焉地听着,视线慢慢移向登记表上的照片——两条麻花辫垂在肩头,衬着小脸只巴掌大,一双杏仁眼乌溜溜的,黑亮水润,含几分怯意。
看上去稚气未脱,却难掩其美丽,是越看越耐看的那种美。
陆靖寒突然有种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似的。
可显然不可能。
他十七岁考中杭城大学,读了不到两年便去英国留学,拿得是伦敦帝国理工学院的文凭,二十二岁毕业回国直接参军。
他确定自己从没有遇见过杨思楚。
至于十七岁之前,那时候杨思楚不过六七岁,还是个黄毛丫头,他就更没有印象了。
陆靖寒摇摇头,手里钢笔滚落在桌面上,恰恰挡住了那双漂亮的杏仁眼。
秦磊汇报完毕,不见陆靖寒反应,稍顿片刻补充,“就是个普通姑娘,没发现特别之处,五爷您看……”
陆靖寒淡漠地应道:“算了,不必理会。”
“还有一事,”秦磊取出一张请柬,“上个月冯家总管送来的,这个礼拜天冯二小姐在新亚饭店办成人礼,请府里的少爷和小姐都过去。”
冯家跟陆家是亲戚,理当去捧场。
陆靖寒挥挥手,“你备份礼送过去。”
类似这样的请柬,每年陆靖寒都会收到几十近百张,以前上学的时候他还挺热衷去参加,后来就没了兴趣。
受伤后,更是谢绝这种场合。
即使家里办宴会,他也从不露脸。
秦磊素知他的脾气,没多啰嗦,打发人到百货公司挑了件饰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