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咸奉帝的嫡系血脉,谁也不会愿意再扶保旁支子嗣登基,况且萧伯幻作为长公主早嫁入了韩家,长公主掌权,便是韩家掌权——韩家如今已经够炙手可热的了。
挟天子以令诸侯,是诸位官员决计不想看到的,所以自然而然,在场诸位很快有了决定,当然,萧伯幻也很快做了决定,她眼看情势不妙,立刻吩咐韩英带人到宫门拦截,同时封锁大殿,禁止任何人外出。
而在此时,梁绍已带着储君人选与前来救驾的神策卫在西华门汇合,合力开始了攻伐。
萧伯幻大怒,直接吩咐手上一队禁军动了手,议事的朝会被迫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彻底变成了宫变。
这已近而立之年,疯狂到近乎扭曲的女人下了狠手,她一面亲自指挥禁军拼死剿除梁绍和储君,一面吩咐亲卫朝一干与她唱反调的老臣和太后下手,姜太后自然不能全无准备,一声令下,原本埋在禁军中的姜家暗卫集体‘倒戈’。
肃穆庄严的殿堂陷入了两方争斗和厮杀当中,俞幼薇扶着姜太后从大殿冲出,很快便被拥挤的人群冲散。
厮杀持续了整日,苍穹沉寂,夜色彻底濡透后,裂帛的厮杀之声才渐渐平息下去,而俞幼薇主仆三人也从一间废弃的院落中探出了头。
“声音好像停了,这是哪儿?”侍女晚莹勾着细长的脖颈,眨眨眼,“像是冷宫。”
“就是冷宫,”俞幼薇弯着腰从一个檀木立柜中爬出,狠狠吸了两口气,柜子里都是呛鼻的灰尘,她在长月相扶下,踉跄地走出房间,“外祖母这会儿安全了吧?”
长月笑道:“多亏郡主机智,能让太后穿上禁军服,跟着那拨禁军来回转,就这么转几圈,丢几个人,那些人也不知道,又有咱们的人护着,出了明德殿轻而易举,再找个地方躲起来,直接等姜卫带的神策军进宫就成了。”她将俞幼薇裹在身上的暗绿色披风取下,搭在肘弯,“对了,郡主,咱们引开的那些人好奇怪,都能确定我们是假扮太后了,还对我们穷追不舍,幸好,这宫里咱们熟系,不然还真摆脱不了他们!”
“他们根本不是禁军。”
“啊?”走在最前面的晚莹脚下一滑,“这宫里也太可怕了,一个禁军能埋进去这么多势力,怪不得陛下总是寝食难安呢!”
长月瞪了她一眼,然而三人正身处黑暗之中,晚莹没有接收到这饱含深意的一眼,兀自语不停道:“穿着禁军服的,不是禁军,那是什么人呢?”
“这朝堂上包藏祸心的人多了,谁知道又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钻进来的,未必是一直混在里面了,可能只是趁着今天大乱,这才来浑水摸鱼。”话说间,她整颗心一颤,竟像凭空吊了起来,“姨母疯,被人利用犹不可知!韩家势大,躲藏其后,闹这么一出,应也是做了两手准备的。陛下猜忌心重,只留了八千禁军在城内,其余跟神策卫一样,都驻扎在城外了,神策卫战斗力是远不及禁军,可也架不住三个打一个。事后清算,韩家即便不以谋反论处,怕也得落得个糊涂失察的罪名,可偏偏姨母又是皇室血脉,真若赤族,连咱们陛下都逃不过,所以此事只能小范围发落。”
长月道:“您的意思是,朝廷不准备追究韩家的罪责?”
“没法追究,韩暨不傻,只在朝堂上说了那么一句,说是亲眼见陛下召见了长公主托孤,真与假谁能佐证?陛下本就信长公主胜过他人,韩家若是推说,是被姨母蒙蔽,只怕外祖母还真不好动他们,况且也不敢动。”
“郡主,小心些,这些台阶年久失修。”长月看了一眼俞幼薇,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俞幼薇道。
“奴婢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俞幼薇怔了一下,扭过头,借着皎洁的月光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眸深悠长地问道:“说说,别怕!”
长月道:“韩家势大,必有后手,二十万大军压阵,太后不敢动自是顾忌这个,可正因如此,韩侯爷也该晓得自己手上的筹码才对。朝廷目下千疮百孔,陛下重病,只怕这会儿已经——”她鼓起勇气,吐字道,“长公主是不安分,可也不安分了这么多年,韩家与之婚姻,本就为权势二字,装聋作哑也没什么不对。可咸奉爷在位时,对长公主宠爱甚深,韩家自然不敢说什么,况且那时武帝爷余威尚在,边南军兵权一分为三,三分之一的虎符在兵部,兵部遵圣谕,是先帝爷手上的笔杆头,韩家那时听长公主的话不奇怪,可这几年陛下身体不虞,又久无后嗣,他们若想掌权,直接反了,不是更好,做什么非要听长公主的,来这么一出?”
晚莹脸色被吓得一变。
“师出无名啊!”俞幼薇道:“反,也得有个理由啊!”
“您是说?”
“有什么比‘逼将为反’更好的理由啊!”
长月头埋低,轻声道:“所以,韩家笃定,即便长公主败了,朝廷也不敢动他们,相反,若是太后对他们发难,便是上位者无道。”
俞幼薇赞赏地看了她一眼,“现在益州十三城瘟灾遍布,几个大的土匪头子,用抢来的药品夫和粮食收揽人心,各自占着山头,已经成了势,朝廷这个时候若是再动南郡兵权,天下人会怎么骂,刚出了三千监生,阙门请愿一事,再加上这一场宫变,伤筋动骨一百天,朝廷怕是在很长的时间内都要束手束脚了。再说益州,等朝廷剿匪后,又该如何安置那些流民?”
晚莹道:“可以安排他们垦荒去。”
长月却摇头道:“这一场场仗打下来,田地都给糟蹋了,死的死,伤的伤,那些地主啊世家的,还不趁机兼占土地吗?多少人为了一口吃的,连儿女都能卖出去,更何况几分薄田,到时候白纸黑字那么一填,旧的土地都成了世家的了,又有多少荒田,让他们开垦呢!”
“所以才会有人鼓励,要开海禁!海禁一开,同海外诸国就能建一座巨大的商桥,能养活好大一批人,若开了海禁,更少不得韩家了。”她幽幽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咸奉先帝和陛下都是重文抑武的性子,把这皇权看的比国富民强要重要的多,这十几年间,朝廷新生代的武将才培养了几人?放眼朝堂,不是老实听话的废物,就是手都提不起刀的老将。若是咸奉先帝再能活上了三五六七年,只怕能狠下心将边南军软刀子磨光了,哎,要真那样,倒好了,可惜他老人家去的早,今上只顾着在京城这一亩三分地上同外祖母折腾了,就差一步,居然让边南军这么给死灰复燃了,还发展成今日这样壮大。”
她们三人说着话,绕过光线暗淡的宫殿长廊,这才看到了不远处幽幽泛着橘光的宫灯。
“什么声音?”周围响起几声不知名的鸟叫,像刀片似的刮过沉沉的夜冥。
“这里是先帝在位时,关押犯错嫔妃的地方,后来先帝去世,外祖母为修来世结善缘,便命人将这里的妃嫔都移出去安置,将这里空了出来。”
“郡主怎么知道这的?这里好像跟冷宫还有一段距离。”长月蹙眉问道。
俞幼薇没有说话。
前一世,韩暨将她禁锢,又怕宫中一些老人认出她,便命人将这里重新翻修,让她住了进来,她在此住了三年多,直到生命终结的最后一刻,都未能离开这里半步。
二人正说话间,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响动。
晚莹立刻将俞幼薇和长月推进旁边的院落,轻声道:“郡主,先进去,我不说话,你们千万别出来。”
俞幼薇心惊肉跳地带着长月退到院中,很快听到外面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打斗声,不久,声音静了下去。
就在此时,生锈的铁门伴着刮蹭地砖的吱吱声,轰隆被推开,夜色浓郁,俞幼薇尚来不及看清来人的样子,只觉眼前人广袖一挥,鼻翼嗅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清甜气味,她只觉眼皮沉重,身子一软。
——
翌日天色方大亮,俞幼薇全身酸软地醒来,她的四肢像躺在九重云层之上,浑身上下每一寸骨头都在冒着酸水,疼的厉害,迷糊中听到耳畔有人在说话。
一个声音年轻些,听着像是个小姑娘,“姑姑,主子带回来的这姑娘生的可真好看,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呢!主子眼光真好,哎,可惜不敢让夫人知道,只能安置在这外面的院子里,要什么没什么。”
另一个声音沉稳,约莫上了一定的岁数,闻听怒道:“你个死丫头贫说些什么?什么内室、外室的,让你来是来照顾人的,再敢浑说,当心我撕了你的嘴。”
女孩声音顿时软了下去,“姑姑,我、我也就是说说,我没坏意。”
“你记住了,若没我吩咐,你不许再靠近这院子。”
“那姑姑你先守着,我去煮饭了。”小姑娘话里满满都是恐惧。
“去吧!”
俞幼薇强睁开眼睛,顿时映入眼睑的是一张横纹布生的脸,“贵人可醒了!”先前被叫做姑姑的女人满脸堆笑,“身上可有哪里不痛快?”
俞幼薇又闭上眼,将所有事情在脑海中尽数过了一遍,这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劳烦,扶我起身。”
她勉强坐起身,这才发觉手脚绵软无力,她皱着眉头望向四周。
“这是哪儿?”她抬眼问向面前的中年女人。
“贵人刚醒,先别费神,”女人端起桌上茶壶,倒了杯热茶,“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俞幼薇一手扶床,一手搭在自己皙白的脖颈,起身去开门。
女人也不动弹,就这么静静看着她走到门边,一推,门没开,又试一次,这才发现门被从外反锁了。
她心下一跳,一种类似绝望的感觉扑面而来,转身道:“你们是谁?知不知道胆敢挟持当朝郡主是什么罪名”
那女人似乎早料到了这么一出,脸上未见多少惧意,只跪下老老实实磕了个头,不紧不慢回道:“贵人还是先躺回床上休息片刻吧!再吃点东西,也好去去乏力。”
她不说,自己还没发现,她这一说,俞幼薇这才察觉自己手脚跟灌了铅水一般沉重无比,电光火石间,她明白过来,这是中了迷药所带来的后遗症,她前世逃到裴府,也是被裴家的一名老仆上的药酒给药倒,之后却在韩暨的府中醒来。
一想到此,她脸色大骇,松软的肩膀顿时垂立的笔直,她环顾一扫,只见这里像是一间阁楼,窗棂黑黢黢的,被人用木头从外钉得死死的。
“贵人,你先好好休息,若没其他吩咐,婢子们就不来打扰了,待过了今夜,咱们明日一早便出城。”
“出城?”俞幼薇声音颤栗。
“对!出城往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