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绍三人出了永泉宫,发现就这么会儿功夫,大内各处角落已经布满了人流,除却禁军,还有些着黑衣,面戴半拉面具的异种兵,他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韩暨信不过长公主,所以他这次回京,还是带了些人手回来。
他们三人躲在灌木丛内,约一炷香的时间,两队人马急冲冲朝明德殿的方向而去,梁绍心知,这会儿姜太后人已经过去了,这才能引走大批军卫。
趁着人手松懈,他三人很快到达了西华门,西华门早已被王彪夺下,见梁绍平安出来,松了口气,简单交流几句便引着他三人出了宫。
太监照满掌灯,姜太后和俞幼薇一行人很快穿过几处院落到了明德偏殿。
明德偏殿的正门被轰隆隆推开,长公主由几个提着宫灯的内侍簇拥出现在俞幼薇眼帘。
眼前女子气势如虹,俞幼薇不由脚步一顿,她凝目望去,只见昏黄如豆的灯光中,长公主面如玉雪,眼亮如星,满脸都是志得意满和胜券在握的神情。
俞幼薇忍不住有些胆怯,黑暗中,姜太后握紧了她的手,她偏过头,见姜太后整副面孔半明半暗地隐藏在灯光里,看不清楚神情,耳边是她平稳的吐纳之声,这样岿然不动的神色让她一颗噗通乱跳的心骤然平静下来。
长公主走近,俞幼薇忙上前几步挡在了姜太后面前,“姨母,你这是想做什么?”
萧伯幻道:“寿安,你急什么?这会储君未定,明日的朝会少不得还得需要太后这个嫡母的支持,我又怎么会傻到这会儿动手”
姜太后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站到一旁,然后看也没看长公主一眼,径直把目光落到了内室,冷冷道:“陛下目下如何了?”
萧伯幻道:“母后这个时候,不是应该更关心自己的处境?”
姜太后这才扫她一眼,不屑道:“你敢动哀家一下试试”她嗤笑一声:“若哀家没猜错,你是想效仿永安长公主吧?”
永安长公主乃是景桓帝最疼爱的长女,景桓帝薨世,继位的武帝年幼,羽翼未丰,镇不住朝堂,当时的太后性情怯懦,更是什么忙也帮不上,是永安长公主站了出来,以女子之身,一己之力,震宵小,平朝堂,又将边南二十万大军军权一分为三,使其相互制衡,相互支撑,为武帝长成争取了十年时间。她是大周自开国以来,唯一一位以‘镇国’二字作为封号的长公主,她曾登临权利顶峰,与称帝仅差一个名分,但事实上,她本人的性格却是恬淡疏阔,无欲无争的。武帝亲政当年,她便退出朝堂,自请到江南荣养,他们姐弟二人感情甚笃,在她去世后,武帝爷还特意遵她遗言,未将其葬入皇陵,而是在江南寻了个山明水秀的好地方,修建了‘镇国长公主’陵墓,此事被后人传为佳话,每年清明、上元双节,长公主墓处多有对之敬仰的后人前去凭吊。
萧伯幻眸子淬毒似的冷冷盯着姜太后,“怎么?母后觉得儿臣做不到吗?”
姜太后不由冷笑,“永安长公主德才兼备,克己复礼,一生磊落豁达,她所做种种皆利民利国,对武帝爷更是一腔棠棣,皓如日月,你?哼!你不过是条为了自己私欲,不惜拉天下万民为你陪葬的毒蛇,将自己比作永安长公主,简直是侮辱了她老人家,也是侮辱了景桓爷和武帝爷。”
萧伯幻横眉立目,姜太后直接跃过她朝内室走去,冷冷道:“明日朝会,你我二人再论,如今陛下奄奄一息,你若不让我们母子二人见这最后一面,我看你拿什么堵住这天下悠悠众口。”
话说间,她已到了外间门前,门扉敞开,韩英不敢阻拦,望向长公主道:“殿下?”
萧伯幻咬牙:“让她进去,命人守在外间,一个字也别漏掉。”
韩英领命而去。
照满推开门,姜太后制止了宫人,只牵着俞幼薇一人进了寝殿。
“陛下。”俞幼薇轻声呼唤。
昏黄灯光下,承平帝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眼窝乌青,两颊深陷,他艰难地吞咽着津液,睁开的眼睛,聚焦了许久,才喃喃回声道:“太、太后?”
姜太后轻点下头,“哀家在,陛下还有何心愿未了,说出来吧!”
承平帝面如土色,眸中闪过厉色,“朕、不甘心啊!”
是啊!如何甘心呢?他自小宿疾缠身,亲缘淡薄,但自问自接手这江山之日起,无一日不殚精竭虑,虽不敢求泰山封禅,名留千古,但也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如此仓促、落寞地收场,他姓萧,无论心里藏着多少悲苦的春秋,身体涤荡着多少肮脏龌龊的血液,他始终记得自己是萧家人,得将这江山摆在最重要的位置。
可五年,老天让他继位不过短短五年,便骤降瘟灾,流民作乱,国祚凋敝,礼乐崩坏,他不明白,自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自问也做到了鞠躬尽瘁四个字,为何还是有奸佞之臣,瞒报谎报,有二心之臣,妄图造反霸权。
他自问分得清亲疏,看的出错对,登临天下这五年来,他死死防着姜太后,唯恐被她以武力强拉下马,哪知到了最后,竟是被自己信任的阿姐给捅了这血淋淋的一刀,难道竟真是自己错了,这才招致了今日的祸患吗?
俞幼薇叹息,充满同情的望着榻上奄奄一息的男人。
平心而论,承平帝算不上太坏,只是有些固执,我行我素,他认准了的人和事,便会一条路走到黑,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比如,他自小认定萧伯幻母女是他的至亲,便会无限地纵容她们母女,即便明知道长公主不安于室,屡屡暗中联络朝臣,可还是睁只眼闭只眼,眼睁睁看着对方势力不断做大,二人离心而不自知。相反,若是他讨厌一个人,比如姜太后,即便对方的话有道理,他也会视为洪水猛兽,总是反着来。
俞幼薇忍不住想,若这个舅舅身体生下来无恙,只怕也会像武帝爷一样,披甲上阵,开疆拓土,力求自己不朽功业能传颂万世。只是武帝爷的能力配的上他的野心,而眼前的皇舅舅却更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在赌气。
姜太后凝眸,无悲无喜的目光从他苍白的脸上扫过,未几,看向俞幼薇,俞幼薇立刻心领神会,斟了杯凉茶,搬过小几,推到她面前。
姜太后吁了几口气,脑海中闪过自己这一生,她十四岁入宫,十六岁封后,浮沉三朝,及至中年,痛失爱女,养子也遭人算计丧命,她心里不是没对这个庶子怨过,但说到底,更多的是可惜。若他不是因生母被咸奉帝厌恶,又没有被随便丢给冷宫中的王才人教养,更未曾恰好看到自己生母被她这个嫡母奉命溺死在栖露宫,是不是他的性情就不会成今天这样,他会很开朗,很豁达,会广开言路,接纳谏言,远佞臣,离小人,是否就不会是今日的结局了。
她一面在上面匆匆写字,一面沉声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陛下你自己做的孽,也该自己背负。”
殿外人影晃动。
俞幼薇飞快将小几搬起来,让承平帝看了一眼。
承平帝口型微张,无声道:“书案。”
俞幼薇点点头,趁着二人交谈,摸索到书案下方,仔仔细细找了三圈,在书案下方的机关匣中找到了那枚让萧伯幻遍寻不得的玉玺。
承平帝喘息渐重,无力道:“母、后,人、选?”
他如今大势已去,可又不甘心受长公主和韩暨摆布,便想让姜太后另择人选。
姜太后重新蘸水,在小几上写了‘琅琊’二字,挥袖擦去,又写了‘后嗣’二字。
承平帝无声而笑,眼角郁气散去,只余钦佩之色,他缓缓吐字道:“朕猜对了,朕的皇长兄果然还是留了一手,好,好呀!朕这次是心服口服。”
姜太后沉默片刻,艰难地抬手拍了拍他,“睡吧!我儿,母后为你守着这江山,放心!”
卯时三刻,宫门打开,越来越多的六部诸官聚集在了明德正殿。
俞幼薇服侍姜太后端坐在垂帘后,听着长公主和其同党假模假样地交代承平帝的病情。
“陛下病重,”萧伯幻哭诉道,“曾亲口对我这个长姐说,国不可一日无君,故此特立建安王世子为储。”
她招招手,门外内侍抱着个三岁的娃娃进的殿来,萧伯幻命人将其放在龙椅之上,“小太子年幼,若登基为帝,短时间内还处理不了政事,然则太后年事已高,已自请了到宫外荣养,故此,陛下特赐了我监国之位,本宫一介女流,本应婉拒,但身为萧氏儿女,值此国难之际,也是义不容辞...”
“殿下,”首辅齐文钰没听懂,“殿下的意思是,陛下明知重病不治,却不招大臣,不托嫡母,反倒要将这国之重担,交到长公主你的手上?再者,小太子,哪个太子?陛下何曾立过太子?”
他目光灼灼望着龙椅上的小人,“大胆!来人,赶紧将这幼子抱下来。”
韩暨上前道:“首辅莫急,陛下昨日病情急促,未得宣召诸位,但当时我在场,长公主所言,是千真万确,此孩童便是建安王的遗孤。”
邱益民低声道:“首辅,陛下不是一向不喜建安王吗?”
萧伯幻目光扫过二人,便知他们所想,她装作悲从中来,以袖掩面,愁云惨淡地抽噎道:“陛下幼时失恃,这等时刻,除了我这个阿姐,又有谁能帮扶一二……”
朝臣心想:“这不对啊!把姜太后这个嫡母放在何处。”
只是姜太后端坐帘后,一直不开口,一时间,朝臣还真分不清真假。
争论的片刻功夫,韩英已带人冲到了殿中,将朝臣们围了个水泄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