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人被猛地抓起,下意识挥拳蹬腿,却仍被卫百狩牢牢地抓在手中,见挣扎不过,他才终于放弃,沉沉地低着头,抿住嘴。
卫百狩将此人拽进小巷,上下打量了一番。此人约莫五六十岁,面色萎黄,鼻唇干瘪,眼角口周遍布着皱纹,像一颗在泥土里滚了两圈的老核桃。
他穿着一身粗麻布衣裤,上面打着五颜六色的布丁,针脚粗而乱,还有不少破损了但未修补的地方。
他这浑身上下,除了这件不属于他的黑袍子,到处都透露出一股穷酸气息。
卫百狩见他垂着头不答话,右手微微用力,将他的领子勒得紧了些,他很快喘不过气来,土色的脸上泛出暗红色,双手挣扎着拉扯领子。
“我、我说!”他嘶哑着咳出几个字。
卫百狩这才松了些力道,却仍拉着他的领子预防他逃跑。
他拍着胸口,半晌才顺过气来,却不急着说话,只低着头,作势抚平方才被扯皱的布料,一双浑黄的眼睛闪着精明的光。
卫百狩见他许久不答话,手上又加了几分力道,这黑袍人却陡然用出十分的力道,身型如电,立掌如刀,劈在卫百狩的手腕上。
卫百狩只觉手腕一麻,手指顿时不受使唤松了开来。黑袍人没了束缚,矮下身子便要逃窜。
然而,还没跑出多远,他的脚腕便受到重重一击,整个人失了重心,猛地向前扑去,摔了个狗啃泥。
原是卫百狩手腕脱力,腿却在瞬间作出反应,一个扫堂腿将此人拦下。
“敬酒不吃吃罚酒。”卫百狩怒气上涌,将此人身上的黑袍扯下,仔细叠好,才用靴子踩上他的后背。
此人被这么一踩,只觉胸口生疼,仿佛肋骨都要尽数断开,喘着气嚎道:“我说!我、我捡的!”
卫百狩厉声呵道:“哪儿捡的?”
“就、就在御街,靠东边一点儿,有、有个姑娘,被抓了,这袍子丢在地上,我、我就捡了。”他喘着气补充道,“我、我是个讨饭的,捡点衣裳,好过冬……”
卫百狩顿感大事不妙,他眉头紧皱,脚下力道更大了些:“说清楚,什么叫被抓了?!”
“这个不关我的事啊!”乞丐哀嚎道,“她自个儿冲撞圣驾,又不是我指使的!”
卫百狩听见“冲撞圣驾”几个字,仿佛被人一把扼住了喉咙,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几乎要当场晕倒。
冲撞圣驾,是属十恶,当处以极刑,悬首示众,乃至株连九族。
“说实话!”卫百狩蹲下身子,捏着乞丐的腮帮子,目眦欲裂。
乞丐被他这气势吓到,几乎要落下泪来,一个劲儿地打着哆嗦,说话也颠三倒四:“我没说谎啊,大大大大爷,我、我贱命一条,不值得您动手,我我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卫百狩理智回笼,怒哼一声,放开了掐着乞丐腮帮子的手,呵斥道:“此事不可向任何人泄露,若是走漏半点风声,便叫你死无全尸。滚!”
乞丐不敢多留,不顾疼痛,连滚带爬地跑了。
卫百狩往后退了几步,靠着墙,深呼吸了几下。
眼下有关卫照雪的消息只有这一条,不是真的最好,若是真的,那便只能放手一搏。
他在京城有几支人脉,但若论起最有实力的一支,还是裴家。
“呼……”卫百狩看着渐渐沉下去的太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
夜色沉沉,积尘堂内依旧灯火通明。
庭院内搭设数十张方桌,缀以各色彩灯,珍馐美酒流水般呈上来,席间官员赏花评月,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今日是杨启铭的八十寿辰,官员悉数前来赴宴,给这冷清之地增添了几分生机。
裴清朔也在其中。
“此次边关大捷,裴将军可是功不可没啊,我等敬服!”一位武将面带笑容,站起身来举杯敬酒。
裴清朔低头笑笑,将酒一饮而尽,正欲回答,却又被打断。
“哎,这话说的,裴将军出征,岂有败绩?依我看呐,裴将军真真是武神附体,此乃我大晟之幸啊!”一位胖圆脸的官员站起身来,笑容有几分猥琐。
放眼望去,席间官员大多已过而立之年,是为裴清朔的长辈,却一个个卑躬屈膝,极尽谄媚之词。
毕竟,年纪轻轻便可官至正二品辅国大将军,又深得朝中老臣青睐,可谓前无古人,前途无量。
虽说他平日里德行颇有欠缺,但若是此时此刻附庸风雅故作高洁,与裴清朔疏远了,那就是真的不识时务了。
裴清朔笑着摆手,自谦道:“老将军们这是要捧杀我了。仗是三军打的,功是圣上赏的,我裴清朔,不过是个替陛下和兄弟们冲锋陷阵的马前卒罢了。”
裴清朔话音刚落,立刻有人出来附和,所言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空话,听着令人耳朵生蛆,却又不得不捧出笑脸接话。
官员们说说笑笑,眼睛却不停地瞟着内室,今日的老寿星——杨启铭,就待在里面。
昨日,杨启铭的一手带大的心腹子弟,施寅祖,因意图谋害功臣,被杨启铭亲自下令处以极刑。
判决是上午下的,人是下午没的,其首级被悬于城门之上,以儆效尤。
而这个功臣,便是裴清朔。
朝臣们得知的“真相”是,施寅祖意图联合敌国谋反,第一步便是除去朝中肱股之臣,裴清朔独自回京,势单力薄,施寅祖买通死士暗中刺杀,幸而裴清朔有高人相助,才得以安然回京。
一时间,朝中哗然。
杨启铭平日里待人以宽,如今甚至不惜在自己寿辰前沾染晦气,也要处死施寅祖,如此铁血手腕,实在不得多见。
朝臣听闻此事,不由得对裴清朔更加敬重,不敢冒犯。
如今,施寅祖死了,杨启铭身边的人换成了他的师妹——施辰容。
先帝在位时,大晟对武学并无禁令,民间习武人士众多,各类门派更是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能被天下人熟知的,却也不算太多。
射天会当属其中第一流。
射天会起源于蜀中一带,以弓箭技法闻名,发展数年,规模逐渐壮大,门下弟子分为三大流派,“拔阳”力大无穷,“贯虱”极致精准,“晦影”行踪诡谲。
杨启铭年轻时便拜入射天会门下,修“拔阳”一脉,入宫当太监后,虽为不全之身,武功却仍超群,随先帝征战屡次立功,深得先帝赏识。
随着射天会日益壮大,入朝为官的人越来越多,立下的功劳也与日俱增,射天会逐渐成为世人眼中的“名门正派”,亦成为新帝钦定的“护国教派”。
新帝即位后,射天会几乎成了一支专门的精锐部队,由天子直接统领,先后围剿五毒等“异党”,燕京禁军也大多由射天会弟子组成。
自此,射天会风光无限,前来投奔之人数不胜数。
施寅祖同施辰容本为兄妹,又先后拜入射天会,因相貌端正,筋骨清奇,得了杨启铭的赏识,由杨启铭亲自教习抚养。
一时间,天下习武人士艳羡不已。
然而,唯有以身入局者方知其中艰难。
昨日,施辰容亲眼看着自己的兄长被当街车裂,却还得跟着围观群众欢呼“叛国逆党,其罪当诛”。
更绝望的是,她甚至不能反抗。
她看着端坐的杨启铭,他像一座硕大的、青灰色的古墓,分明已经没有什么活人的气息了,却还张着血盆大口,吃人不吐骨头。
她就站在这座骇人的古墓前,只要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老祖宗,该喝药了。”
施辰容低着头,将药罐子轻轻搁在杨启铭面前的小桌上,神情却有些恍惚。
同样的活儿她干了八年,她曾无数次想过往里面撒一把毒药,却又深知,如果这样做了,杨启铭不一定会死,但她一定死无全尸。
“那个丫头,有消息了么?”杨启铭沙哑开口,并未看她。
施辰容手里盛药的动作一顿,道:“回老祖宗的话,城门已加派人手巡查,城里也派了三支精锐暗中调查,但未曾发现他们踪迹。”
她说完,将托盘举起至头顶,垂眉敛目。
杨启铭接过碗,搅了搅,突然轻笑了一声,道:“药渣子没滤干净。”
“这样的错,你自十五岁起,便没犯过了。”
施辰容身躯一颤,将头埋得更低,哑声道:“老祖宗恕罪,我……容儿今后一定注意。”
昨日见证了那般惨烈的景象,她今日办事总是恍惚,仿佛昨日那飞溅的血液仍在眼前,一滴一滴,淅淅沥沥,预示着她的未来。
杨启铭微微转头,目光落在她的头顶上,声音柔和:“这样紧张作甚,咱家也没说要怪你。”
杨启铭肥硕的手指摩挲着碗沿,药汤的雾气在他青灰色的面容前缭绕,像坟头飘荡的磷火。
“容儿,”他声音愈发轻柔,“你师兄若是做成了事,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说到底,也只能怪他,本事不够。”
“但咱家信你,你比你师兄听话,听话的人,是最能成事的,嗯?”
施辰容捧着空托盘的指节瞬间绷紧,指甲陷入木质纹理中。
“是...…多谢老祖宗恩典。”
“聪明孩子。”杨启铭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药,又露出了平日里慈眉善目的笑容。
药渣沉在碗底,他忽然将药碗递还。
“滤干净,重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