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基地的地下三层,生态循环模拟区。这里号称“小地球”,维持着基地部分氧气和实验用植被,光线是模拟的,带着一种失真的柔和。我因为一个能量循环效率的优化项目,需要来这里采集一些极端环境植物的数据。
然后,我又看见了他。
他站在一片模拟荒漠带的沙地上,周围是些奇形怪状、长着尖刺的耐旱植物。这次他穿着标准的浅灰色研究员辅助人员的制服,衬得他身形更加挺拔清瘦。他正微微俯身,用手指极轻地触碰一株仙人掌类的植物顶端那点几乎看不见的绒毛,神情专注得仿佛在聆听某种无声的语言。
我鬼使神差地没有出声,就靠在入口处的金属门框上看着他。生态区的循环风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模拟日光灯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他确实长得干净,不是那种惊艳的俊美,而是眉目疏朗,鼻梁挺直,嘴唇的线条抿着的时候显得有些严肃,但放松时,又似乎天然带着点温柔的弧度。皮肤是那种久不见强烈自然光的白皙。175的个子,在男性里不算顶高,但比例很好,那身普通的制服穿在他身上,竟也显得利落顺眼。
他似乎察觉到了视线,抬起头,目光越过那片沙地,落在我身上。依旧是那种清澈的,带着点探究,却又不会让人反感的目光。
“齐研究员。”他居然记得我,还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头衔。声音还是那样,不高,但清晰地传到耳边。
我有点意外,心底那点微妙的得意还没来得及浮上来,就被他下一句话摁了回去。
“你踩到‘月光苔’了。”他说,语气平和,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我低头,脚下是入口处一片特意营造的阴湿环境,铺着一层毛茸茸、散发着微弱蓝光的苔藓类植物,旁边立着个小牌子,写着“月光苔,极度脆弱,请勿踩踏”。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脚,那小块发着蓝光的苔藓已经被我踩塌了一小片,粘在鞋底,狼狈不堪。我那点可怜的优越感瞬间碎了一地。
“抱歉,”我有些讪讪地,试图维持风度,“没注意。”
他走了过来,蹲下身,仔细看了看那片受损的苔藓,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指责我,但那细微的表情比指责更让我难受。
“它能吸收循环系统里的重金属微粒,”他解释道,依旧没什么情绪,“虽然小,但每一个环节都很重要。”
我看着他小心地将被我踩塌的苔藓边缘整理了一下,动作轻柔得不像话。这家伙,对猫这样,对植物也这样,是不是对路边的石头也抱有同样的怜悯?我心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或许是因为出了丑,或许是因为他这种过于认真的态度衬得我像个粗鲁的破坏者。
“知道了,下次注意。”我语气有点生硬,试图找回场子,“你是生态区的?”
“暂时协助数据记录。”他站起身,拍了拍手。
那天我采集数据的过程有点心不在焉。眼角余光总忍不住瞥向他在生态区各处忙碌的身影。他记录数据的样子很认真,会用指尖感受叶片的厚度,会凑近了观察植物的脉络,偶尔还会在本子上画些简单的速写。他工作时表情很严肃,几乎不怎么笑,和那天蹲在地上看猫时流露出的那点柔和截然不同。这让我有点好奇,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自那以后,我好像总能“偶遇”他。在去餐厅的路上,在图书馆的角落,甚至在深夜的观测平台。基地很大,但核心活动区域就那些,碰见也不稀奇。稀奇的是,我发现自己开始有意无意地留意他的行踪。
他确实是通过了那个该死的“适应性测试”,成为了“方舟计划”底层数据库的一名辅助员,负责整理和校验一些基础生态和基因数据。工作枯燥,地位也不高,但他似乎做得很投入。
我们偶尔会简短地交谈几句。大多是关于工作,或者基地里一些无关紧要的通知。他话不多,回答总是简洁明了,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沉稳。我则习惯性地用我那套玩世不恭的语气应对,有时带点调侃,有时带点试探。
比如有一次,在餐厅,我端着餐盘坐到他对面——他通常一个人坐。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继续安静地吃着他那份合成营养餐。
“喂,宁弦,”我用叉子拨弄着盘子里颜色可疑的肉排,“整天对着这些数据,不觉得无聊吗?‘方舟’的核心推进、星舰架构,那才叫有意思。”
他咽下嘴里的食物,才慢慢开口:“基础数据是基石。而且,”他顿了顿,看向我,“任何宏大的计划,最终不都是为了生命的存续吗?无论是人类的,还是其他形式的。”
又是这种调调。我撇撇嘴:“得,又是你的生命至上理论。等灾难来临,脚下这颗星球都要完蛋了,谁还顾得上几株草、几只猫?”
他沉默了一下,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闪,但最终没反驳,只是低下头,轻声说:“总有些东西,是值得在任何时候都去顾及的。”
他这话说得轻,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里某个地方。我觉得自己像个炫耀玩具却被打断的孩子,有点恼羞成怒,却又无法真正生起气来。他就是这样,用最平静的态度,说着最执拗的话。
我开始发现,这个看似安静、甚至有些寡言的人,内里其实蕴藏着一种惊人的韧性,或者说,是一种近乎固执的温柔。他像一块被溪水长久冲刷的卵石,外表光滑,内里却坚硬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