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烙进骨髓,意识如碎瓷般瓦解,晋让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想着:一切都结束了,随即便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一缕微光刺破混沌,晋让缓缓睁开眼,阳光闯进他的视野刺得他眼睛生疼,等他缓了缓才看清自己躺在一片翠绿的草地上,落花和尘土盖了他满身。
这是一个春天,嫩柳抽芽,鸟鸣嘈嘈,清风裹着花香轻抚着晋让,温软得如同一声叹息。可是没有疼痛,甚至没有感觉,晋让只剩下一片死寂空旷的麻木。他就这样仰面望天,任由春日明媚的阳光照耀着他,包裹着他。
春色鲜活又热闹,他却只是一个旁观者。
不知躺了多久,晋让终于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和落花,向山下走去。
二百年后,镇远城。
天寒地冻,雪虐风饕,这座边远小城好似快被大雪掩埋,被压得没有半点人气。晋让披一领墨色斗篷踏雪进城,大雪中如同一片孤零零的叶子,在原地纷飞颤抖。
“真是见鬼,这雪怎么越下越大!”晋让将领口高高拉起遮住了半张脸,又攥紧斗篷边缘顶着风向前,纵使灵炁护身,却好像还是挡不住这严寒。
街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只有风雪叩响吱呀的门窗。晋让心中无奈:看样子今天是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了。
忽然,一阵狂风裹挟着尖利的笑声呼啸而来,声音说不出的癫狂,又透着诡异的亢奋。晋让被吓了一跳,这样大的风声都没能掩盖痴狂的大笑,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晋让的视线在昏暗的暴雪中搜寻,顺着笑声往前找,来到一所气派的大宅前。宅院朱红色的大门紧闭,檐角冰棱倒悬,匾额题写“杨宅”二字,门楣垂下白布,随着风猎猎飘荡,几乎遮盖住了门上的挽联,朦胧月色下,一幅阴森可怖的景象。
“办丧?”晋让眉头蹙起,心中悚然又疑惑,“奇怪,谁家办丧不是吊唁痛哭却是这样大笑?左右闲来无事也没有去处,不去一探究竟反倒是可惜了。若是什么鬼怪邪祟,正好烧了取暖!”
晋让转身便翻入府中,身形轻巧地像一朵落花。双脚刚落地,晋让就感到一股异样的寒意,他顿住脚步,神识瞬间铺开,却发现大门内外的场景截然不同。
一座丧宅,明明门外还挂着挽联和白布,门里确是彩锦红烛装点得好不鲜艳热闹,长廊也挂着皑皑白雪都盖不住的灼目刺眼的红绸。
这诡异的景象使得晋让心中的疑虑瞬间翻涌上来,他敛着气息继续往里走,经过雕画回廊后,眼前景象骤然一变。
没有庄严的灵堂,取而代之的竟然是一流光溢彩的寿堂!朱红梁柱挂满鎏金彩带,红墙正中间悬挂一个金灿灿的“寿”字,屋内烛火摇曳、暖意融融。案子上堆放着珍奇荟萃,当中一张圆桌摆满金筷银盘,冷膳热膳不下二十品,美酒瓜果几乎铺了一席。几个人围坐桌前欢声笑语,坐在主位的是一位顶着金冠,身着锦袍的小公子,而那渗人的怪笑声竟然是他发出的!
这位小公子看起来年岁尚小,身量不高,面容稚嫩娇憨,估计才十岁有余,举手投足间气度非凡。可仔细一看,他脸上虽挂着笑,却显得无比狰狞,尤其是那一双眼睛,隐隐透露着阴森狠厉,让人在这样的雪天里更冷上几分,和一副稚童的脸蛋全不相符。
晋让远远看着,越看越觉得怪异,这样奢靡华丽的寿堂,宴席上却没有见到一位老人,反而是让一个孩子坐在主位。四周众人皆穿金带银、满身绫罗绸缎,看年岁应当都是主座小公子的长辈,可这些人却围绕着一个孩子道贺“福寿安康”,而脸上居然都是谄媚讨好的样子。
晋让又在这宅子里转了一圈,神识细细扫过每一寸地方,甚至是席间众人,却并没有发现任何阴煞之气,也并无灵炁拨动,对比方才的诡异景象,这地方简直干净得反常。
晋让皱紧眉头,心想着:“难道只是地方风俗?”却立马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可眼下毫无思路,晋让沉吟片刻,终究压下了继续探查的念头,决心等风雪停歇了再回来。
晋让正想着,一阵风刮来,灌了他满口鼻的风雪,“呸呸呸,阿嚏!”晋让忙不迭拢紧斗篷,一跃身翻出了宅子。
次日,大雪终于停息,天暗沉沉的,虽然还是不见日头,但是好歹人们可以出门活动了。晋让垫着袖子捧了个烤饼,白色热气向上蒸腾,他站在杨宅门前,看着昨日已被风雪吹乱淋湿的挽联,墨迹已经被雪水晕开看不清了。
晋让随手拍了拍一个行人老伯的肩头,“老伯,劳烦打听一下,这个杨宅住的是什么人?”
“哦,这家呀,这可是我们当地的富户,经营布局,有钱的很。”
“我瞧着门上挂了挽联,是谁过世了?”
“唉,是杨老爷子前几日病逝了,他这几年一直是到处求药活吊着,到底是撑不住去了。只是可怜他丧期未过,儿女就开始欢欢喜喜庆祝,真是作孽啊!”
“怎么?这家的儿女竟然如此不孝?”
“可不是嘛,就前两天,杨家小公子大摆筵席说是贺寿。你说这杨老爷子本有两女,到了晚年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平日不知道多宝贝这位小公子呢,没想到父亲一去他就搞什么寿宴,你说说看,才十一二的年岁哪里需要这样贺寿,不过是找借口庆祝老爹归西罢了。听听,宅子里的声乐歌舞已经三日不停了。”
“还真是不孝啊,竟然有心肠如此冷酷的孩子。”
“是啊,这孩子他……”
晋让啃着烤饼,一边继续听老伯说着杨家小公子如何如何不孝,一边不由得想着昨日杨宅寿堂的画面。一个锦衣玉食、被父亲捧在手心长大的小公子,也许骄纵,也许跋扈,但绝不会盼着自己的父亲去死,尤其他才十一二岁,别说懂不懂家产之争了,就算他想要也远没到拿得动家产的年岁,况且他是杨家唯一男丁,并不需要因此担心。杨老爷子这般疼爱他,他应当是依赖着父亲、信任着父亲,应当在丧礼上啼哭,应当远比他的姐姐们更加悲伤痛苦,可是……
晋让正思索着,街上忽然传来一阵轻巧而急切的脚步声,带着灵韵章法。他抬眼望去,只见街口走来一群少年,他们身着统一的月白锦袍,衣袂飘飘,腰间佩剑悬玉,一个个体态飘逸、面容灵俊,周身隐隐透着未散的灵炁,应当是哪家仙门的弟子。
街上百姓无不止步看着,目光齐刷刷落在这群少年身上,大约是在这个边远小城里并没有见过这等超凡脱俗的人物,一时间连喧闹交谈声也停止了,刚才还说着不停的老伯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话头,眼神里满是好奇与敬畏。
晋让也忍不住盯着看,倒不是没见过仙门修士,只是这群少年虽然灵炁护身,却不难看出身上沾了泥污,甚至有的人脸上都带着明显的伤痕,如此狼狈的样子很难不让人多看两眼。而且,晋让一眼便认出了那锦袍肩头上绣着的徽印,那是天下第一仙门——崇仓山的徽印。
晋让看着那一枚熟悉的徽印,思绪瞬间被扯会了过去,似乎当年熊熊的烈火重又燃起,烧得他生不如死,而火焰中闪过的过往种种也蓦地在他的脑海中翻涌开来。
晋让怔怔地杵在原地,眼睛不自觉地盯着这群年轻的修士远去,而为首的一个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
那少年的目光清冽而敏锐,直直穿透寒风,落在了晋让脸上。晋让的视线还没来得及收回,眼底的回忆也尚未褪去,带着几分痛苦和怔忡,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四目相撞。
空气凝滞一瞬,晋让下意识收敛了目光,又把已经凉透的烤饼囫囵塞进了嘴巴。而那少年只是凝眸打量了他片刻,却并未停下脚步,匆匆走远了。
一众崇仓山弟子急行穿过街道,拐进了一条巷子,停在了一处并不起眼的院落门前,晋让则敛去周身灵炁,悄悄坠在了他们身后。为首弟子上前叩门,礼貌地抱剑行礼,道:“请问这里可是徐娘子家?”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妇人探出了身,只见她身着粗布麻衣,腰间束着宽腰带,手持一柄剁骨刀,下巴一扬,好不剽悍。这妇人眉眼间带着股生人勿进的凶悍,上下打量着来人,眼神先扫过年轻修士的脸,又看向他手里的长剑,原本如常的脸色突变,神色紧张起来,警惕地粗声问道:“干嘛的?什么事?”
面对妇人称得上恶狠狠的语气,为首的修士却一点不气恼,再行一礼,躬身说:“晚辈等人乃崇仓山弟子,此行下山游历途径贵城,在城外一所神庙遇到邪祟,此邪祟修为不凡,恐祸乱百姓。此事本应告知当地仙门处理,可负责此地的清钰山庄距离遥远,恐怕是赶不及来援的。幸好百姓告知城中还有一户修道宗门,因此前来求援,望您出手相助。”
“什么邪祟什么仙门,我不知道,你们找错人了。”妇人语气强硬,说着就要关门。
“哎,徐大娘,您……”一名崇仓山弟子有些着急,伸手便要阻拦妇人关门,半途却被一只手拦了下来。那弟子看着为首的修士,面上焦急却还是停了动作。
妇人却是毫不犹豫闭了门,力道沉猛,木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师兄,明明百姓都说徐家修道,还曾替官府除妖,而且那许娘子关门时指间下意识凝了灵力,虽转瞬即逝却足以看出她修为不浅,她为什么要骗人?”
被称作师兄的少年看着闭合的大门,脸上没有丝毫的怨怼或不敢,只是说:“既然徐娘子不愿相帮,我们也不必强人所难,走吧。”
“可是修道之人就应该除邪卫道,她怎能置身事外呢?”
“修道于她,或许只是求个逍遥长生,这无可厚非,况且,据百姓所说推断,徐娘子只是散修并不隶属于哪家仙门,那么她便不需要遵守除魔卫道的宗门教义,强求不得。”
“可是师兄,此事若无人相帮,怕是……”
“我们提前布阵,加上功法护持,未必不能将那邪祟铲除。”
“不愧是崇仓山弟子,品行端正,君子之行。”猫在墙后的晋让心中暗暗称赞。
少年们已经走远,晋让刚想跟上,就看他们身后居然跟了不止自己一条尾巴。只见一人从墙边猫着腰探出身,鬼鬼祟祟向前。
此人动作动作灵巧敏捷,身手相当不错,奈何跟踪的技巧太过拙劣,还总是忍不住探头探脑,崇仓山弟子各个五感超绝,这样的行动简直是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大剌剌乱逛。
晋让觉得十分有趣,并没有拆穿,而是就这么跟了一路。看少年们前进的方向是要出城,应当是要去他们所说的城外神庙。不知是不是着急赶路,少年们也并没有揭穿身后跟着的尾巴。
行至城外山脚下,少年们停止了脚步。那位师兄转过身,向着身后空无一人的空地朗声道:“二位,前路凶险,危险不可预知,还请就此止步,莫要跟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