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你答。”少女注视着她:“从何处将我拐来此地?”
妇人不懂她为何要问这般显而易见的问题,但匕首就抵在另一只完好的眼角旁,只得立即答道:“京……京城……”
“受何人指使?”
指使?这种事何须人指使!
刀锋冰凉的触感传来,妇人舌头发颤:“……无人指使,上元节……专挑落单的小娘子下手!”
“不……是我救了你!”断腿的男人失了方才气焰,急忙辩解:“上元节那夜你落水遇险,四下无人,眼看就要溺毙,是我将你救上岸的!”
为表谢意,少女将匕首转向他:“可知我因何落水?”
虽说这身子原非她的,但既已占据,为绝后患,总需弄清来龙去脉。初来乍到,更要知己知彼,审时度势。
“这我怎会知晓,不过是碰巧捡着个……碰巧救了你!”男人心中生疑——为何落水,她自己竟不知?再想她突然改变的举止胆魄,与途中那个只会哭泣哀求的怯懦美人判若两人,只觉这张本该让他大赚一笔的脸庞透出难言的诡异。
男人脊背莫名窜起寒意。
那道令他心头发冷的声音问道:“那就说些你知道的——除了我和他,这些年来你们还害过多少人?”
男人与妇人对视一眼,皆支支吾吾:“这等事……谁还一个个数着记着……”
少女眸光转冷,对男孩道:“取纸笔来。”
此处虽非书香门第,但明面上做着白事生意,堂中又可见货郎担箱——想来男人平日便假扮货郎四处行走,暗行拐卖勾当。因而纸笔不缺,男孩很快取来。
少女看向二人:“何地,何时,所害何人,是生是死,卖往何处,能记起多少便说多少。”
妇人瞪着她:“你……你要报官?”
少女不答,只道:“还有,村中同行此道者,也一并交代。”
妇人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轻蔑,正要开口,却被男人从背后轻捅一下。二人双手反绑,挤在一处,自以为这细微动作无人察觉。
妇人会意,在匕首威逼下一五一十道来。
待少女写完整整两页,才掷下笔。
掷笔刹那,她抬手在男人臂上划了一刀,刀刃入肉极深,伤及筋脉,顿时血流如注。
男人惨嚎:“……该说的都说了,为何还要伤人!”
“按着他们的手,以血画押。”少女起身。
男孩不敢怠慢,上前照办。
少女立于二人面前,垂眸最后问道:“今夜原打算将我送往何处?”
妇人唯恐匕首落在自己身上,又心存算计,不想再受皮肉之苦,如实答道:“……城中四惠巷,一位员外府上!”
“当真不知!从未见过真容!”妇人哀声道:“只知是位出手阔绰的员外,这些年来村中若有貌美女子,多是先送画像任他挑选……他若看中,便先付定银。看不中的,我们再另寻买主……但一切皆由他家中仆从接洽,那处仅是别院,我们从不敢探听其名姓来历!”
少女俯身拾起妇人脚边一张字据,展开问道:“这便是定金凭据?”
妇人连声称是。
那字据十分简略,未留双方姓名,一来这等勾当本不必讲究,二来可见对方根本不惧这些人贩携款潜逃——加之定金便是一百两,足见这位“员外”来历非凡。
少女思忖片刻,将字据收起。
而后看向妇人:“六十两定金呢?”
妇人一怔——怎的既要命又要钱!
“拿来。”少女眼底已无耐心。
妇人忍痛道:“在里间床底木箱中……”
待他们脱身,定要这该死的小贱人好看!且看她能否走出徐家村,真以为报了官就能平安离去么!
“行了,弄晕吧。”少女转身走向里间,吩咐道:“药下重些,药死了也无妨。”
这身子原主,大抵便是死于过量的蒙汗药。
那对夫妇的挣扎叫骂声,渐渐微弱下去。
少女自床底拖出木箱,见其中除银票碎银首饰外,尚有出入城池所用的路引、迷药手帕等物。
她正翻拣时,男孩走了进来,低声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找身我能穿的男子衣袍来,再将你的东西带上。”
男孩不多问,应声而去。
返回时,他捧着一套衣袍,握着一把菜刀。
少女接过衣袍,看向他手中菜刀:“你就带这个?”
男孩点头:“我只会做饭,只用得上这个。”
望着这把本该用于做饭的菜刀,少女默然片刻。
这孩子显然鲜少出门,全然不懂出行规划,如此不谙世事,却又充满烟火气息。
她不由问道:“银钱可带足了?”
“有的。”男孩自怀中取出一物,问道:“够用么?”
望着那一枚铜板,少女道:“……若分文不用,大抵是够的。”
男孩“啊”了一声:“那……我再去拿些!”
他转身跑开,再回来时,少女已自里间走出,换上了男子衣袍,乌发高束,不知用何物描平了眉峰,肤色也暗沉许多。
男孩怔了怔,不解她如何在这短短时间内改头换面,连步态也似足了少年郎。
他回过神跟上:“那……现在要去官府么?”
“不。”少女拎起两只麻袋:“将他们装进去。”
***
春夜,月冷风清。
徐家村内,驴车声响惊起阵阵犬吠。
这个村子和其它地方不同,即使是深夜,闻得一点动静,也会有人连忙点灯察看,异常警惕。
藏身驴车纸扎堆中的少女望见接连亮起的四五处灯火,低声道:“只管赶车,莫要张望。”
“那是老栓家的车吧,他半夜出去作甚?”
“你还不知?老栓这回可是捞着笔大的……说是难得一见的好货色。”
“啧,老栓这几年运道真旺……”
“就是缺个儿子。”
“家里不养着一个么!过两年讨个媳妇回来,生了孙子便是自家的了!”
几个男人揣着袖子立在道旁说笑,朝驴车方向喊道:“老栓!怎的半夜赶着交货?”
“是啊,当心撞鬼!老栓,要不俺们和你同去?”
夜色中,赶车之人身形一僵,声若蚊吟:“怎……这该怎么办……”
身后传来低语:“走,快走。”
“嗯……!”
头戴中年旧皮帽、裹着厚棉衣伪装身形的男孩心快跳出嗓子眼,紧盯着前方,将驴车赶得更急了。
“老栓这是怎了?”
“怎么不答话?”
几人相视一眼,脸色顿变。
“快,去他家中瞧瞧!”
“老六,随我去追!”
霎时间,村中响起平素唯有失火时才闻的锣声。
他们虽非训练有素的兵卒,却深谙一损俱损之理,警惕之心远超常人——人在利益面前,尤其是不义之财面前,自发团结的本能无需教导。
“快!追上他们!”
除了最初徒步追赶的二人,很快有人骑着骡子追来。
听见身后渐近的声响,想到被抓回的可怕后果,男孩额头手心全是冷汗,脑中唯有一个念头——果然,根本逃不掉的!
下一瞬间,他只觉身后风动。
藏身丧葬物品中的少女倏然起身,轻跃至男孩身侧木板上,一手夺过缰绳,扬鞭喝道:“坐稳了,如果摔下去我可不救。”
驴车猛然加速,向前冲去。
男孩死死抓住车板,视线中只见少女束起的马尾飞扬,肩头黄白纸钱随风飘落。
眼看前方驴车一路疾驰,骑骡追赶的人逐渐焦躁。
“他娘的……这是驴车?!”
跑这般快,莫说他了,怕是驴自己都不信!
速度悬殊之下,前车又专挑迷惑视线的岔路行驶,追赶约莫半个时辰后,他最终将人追丢了。
徐家村内人声嘈杂,多数村民已被惊醒,陆续奔向里正家中。
“老栓家里全是血!”
“一个半死不活的小娘子……怎么可能!”
“老三还未回来,总不能真教她跑了?!”
“老子不信这个邪,从没人能活着逃出这儿!”
“里正,您说该如何是好?”
“急什么,出得了徐家村,还出得了郃州?”披着外衣坐在木椅中的男人面露不耐:“虽闹不出大风浪,却也够麻烦!天一亮我便进城打点,每户先出十两银,回头让老栓补上。”
人群中虽有不愿者,埋怨几句却也只得遵从。
一旁低头为众人斟水的跛脚妇人听着他们交谈,紧紧抿起干裂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