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陆弈雪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校医务室的病床上。
外面的时间应该是下午,他好久没有看见这样刺眼的光了,被吸进镜中的日子,让他每时每刻都觉得自己像是下水道里暗无天日的老鼠。
陆弈雪对着阳光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手背,完好无损,没有碎玻璃渣子。
“你终于醒了!”
正在专注检查的陆弈雪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肩膀哆嗦了一下。他转头看去,这才发现床边还坐着一个人。
不是连子钦,是他的班主任严宇华。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无端地生出了一股失落。
“弈雪,你怎么在排练时昏倒了?是学习压力太大还是和同学闹矛盾了?”严宇华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睛,神色担忧地问。
原来外界的时间才过了一天。
他磕磕巴巴地向严宇华解释道:“都不是老师。我可能…是、是前些天通宵写题没休息好,加上有些低血糖。”
现在他对于撒谎已经能脸不红、心不跳。
“老师知道你好学!但也不能仗着自己年轻就天天熬夜啊!本来身子就不好,到时候又把身体熬垮了该怎么办?你说是不是?”严宇华的语气又严肃又疼惜。
“是,我知道了老师,下次不会了。”陆弈雪悻悻受教,心里也因为老师的关心暖暖的。
“现在看到你醒了我才算放下心。医生说你没什么事,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叫不醒,还以为你好几天没睡过觉了。
好好休息两天吧,等到可以下床了就让同学陪你再去做个检查,我给你写假条。艺术节你也别去了,看你这情况也不好参与排练。”
陆弈雪点点头,又想起了什么:“老师,那个,周旭同学怎么样了?”
“周旭?真不知道他那体格子怎么也晕倒了…他被他的父母接走了,我也没有见到他。有同学说他醒来之后精神好像不太正常,现在可能在市医院,晚点我会给他父母打个电话了解一下情况。”
“好的。”
“那你好好休息吧。老师先走了,我刚才路过这边就来看看你,一会还有课。你别累坏了自己,需要什么就和老师说。
可怜的孩子,这会也没人能在一旁照顾你。你要是半夜不舒服的话,就用医务室的电话打给我。”严宇华站起身,看着陆弈雪头顶的发旋,他实在是心疼这个无父无母的乖孩子。
“好,谢谢老师,您慢走。”
陆弈雪看着严宇华远去的背影,眼神呆滞。
他的脑中还回荡着镜子里连子钦的声音,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下午三点了,同桌应该还在教室里上课吧。
那自己也不能打电话给他了,他还有许多问题想问呢…
陆弈雪想到这就变得有些蔫蔫的。
算了,先好好休息吧。自己在镜中的这几天精神状态一直大起大落,消耗了太多元气。
他躺在床上,眼神渐渐放空,肚子饿了也不想去吃饭。
…
陆弈雪的第一顿饭是连子钦送来的,彼时他正躺在床上翻看高一的历史书。
这是他向隔壁床发烧的学弟借的。那位学弟没抵住初冬的寒,烧了一天,现在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不过他不舍得在假条结束前回去上课,便窝在了医务室。
临近六点,学弟和医生都去食堂吃晚饭了,医务室唯剩他一人。
连子钦就这样带着一身风霜走了进来。
他今天在校服里穿了件灰色的连帽衫,领口有些大,非常不怕冷地露出了精致的锁骨。右肩单挎着书包,左手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护在怀里。
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陆弈雪放下手中的书,眼睛一瞬间瞪大。
“啊,你怎么来了。”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现在的声音有多惊喜。
连子钦点了点头,将馄饨放在桌上:“趁热吃。”
陆弈雪没拒绝,看到满满安全感的好同桌后,食欲都增长了不少。
连子钦帮他揭开了盖子,用汤勺舀了舀沉底的馄饨,散着表面的热气。
“小心烫。”他嘱咐道。
陆弈雪感激地接过馄饨,舀了一口热汤小口吹气。汤面上飘着小葱花,几个馄饨圆圆滚滚的,好不可爱。
连子钦就这样撑着下巴看着他,时不时帮他递水递纸。
一小碗馄饨很快就见了底,陆弈雪吃的浑身发热,脸上也浮现出薄红。
“啊…好好吃,谢谢你同桌!”
饿了一下午,这碗馄饨简直抵过聚合楼的招牌菜。
连子钦没说话,只是又替他掖好了边角翘起来的被子。
脆弱的小人类,还不如早点死了和他一起做鬼。不过做鬼之后就没有味觉了,如此爱吃的他会介意么?
陆弈雪吃完将空碗放在了一旁,胡乱用纸抹了下嘴,双眼放光地说:“诶,对了同桌!你是怎么传声给我的?那根导航红线也好酷啊!那又是从哪里搞来的?真不敢相信你居然还懂这些,你也在哪个玄门学过吗!”
好酷?连子钦闻言挑了挑眉,但嘴上还是回道:“什么红线?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陆弈雪一瞬间傻了眼:“就是…镜子里…”
“什么镜子?”连子钦又问。
“啊…”陆弈雪这下真的噎住了,对方怎么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模样。
连子钦盯着他神色诧异的脸,主动换了个话题:“你最近在寝室睡的不好么?怎么排练的时候晕倒了。当时教室很乱,不知道谁一直抱着我不放,不然我就能早一点发现了。”
这话是真的,那天莫名其妙的熄灯,教室里乱成了一锅粥。他独自站在第一排本来就烦,结果不知道谁混乱之中一直扒着他的腿不放,嘴里还嚎叫着要回家。
他很想一脚踹开,但又怕没控制好力道把人踹到吐血,到时候吓着陆弈雪。
结果开灯后,他就看到了倒地不醒的陆弈雪和周旭,想着还不如把人踹吐血呢。
那时,连子钦在现场没有感知到任何的鬼气,但直觉告诉他此事必有蹊跷。
也是费了好一番周折,才让他从周旭父母那,找到了那面被怨念滋生出物灵的铜镜。
可惜他两物种有壁,他进不去镜子,物灵又龟缩在里面不出来,实在拿它没办法,他只能通过两人体内血液的牵连教陆弈雪自己破除禁锢。
但这些事目前都得捂好了,不能告诉陆弈雪。
不然要让陆弈雪知道他其实也不是人,不得和从前一样?想起陆弈雪那张害怕的脸,他就忍不住心生烦躁。
只见陆弈雪一脸苦大仇深地对他回道:“同桌,你是自己人,我就不瞒你了。接下来我要和你说的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嗯?”
“其实这世上有鬼…”
“……”听起来真是太可怕了。
陆弈雪见对方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这话肯定吓着他了。
他拍了拍连子钦的肩安慰道:“很难接受吧,一开始我也是这样,但是我真的撞见了,而且很多很多次。”
“……”
连子钦二连沉默。
“你先消化一下吧,我不说了。”
“你继续说。”
陆弈雪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小看了同桌的接受能力,他这个当事人事到如今都不太能接受,这违背了他多年以来的唯物价值观。
不过仔细想想也是,同桌可是连氏家族的继承人诶!连家又是什么角色,浸淫黑白两道多年还能保持财富积累的狠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随后,他就心安理得地把自己被吸进镜子后的遭遇都和连子钦说了一遍,包括早上碰见周旭“你好香”的那段。
他说的平铺直叙,尽量为同桌弱化了故事中的恐怖情节,并且自觉羞耻地三言两语带过了“心魔”那段。
到不是他还在介意那段过去,只是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实在是…有些卖惨的意味,他和连子钦的关系还没熟到可以自揭伤疤。
“这就是,我和周旭为什么排练会昏倒的原因…”
陆弈雪说完后便觉得口干舌燥,端起水杯灌了两口。
“哦,你是说你听到了一个和我很像的声音?是他帮助你逃出来的?”
“对呀,那真的不是你么同桌?”陆弈雪点了点头,一脸狐疑地望着他。
“……不是。”
“好吧,真的很像啊。”出于对连子钦的信任,陆弈雪收回了目光。
心里却思索着:难道是因为自己潜意识里比较信任同桌,所以把那道救赎的声音幻听成他的声音了?
“既然你经常撞鬼,那要不要搬来和我一起住?我们去校外合租,我阳气重,从来没撞过鬼。”连子钦“好心”地和他说。
“不用吧…我在宿舍的时候也被鬼压床过,虽然它没害我,但我们宿舍有三个男生呢。没用的。”
“没用?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真不用,对于防鬼这事我心里已经有打算了。再说了,我也怕我这倒霉体质牵连到你,那就不好了。”陆弈雪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连子钦看着他的发顶,似在犹豫。
他知道陆弈雪的身躯已经渐趋成熟,极阴之血以后只会招来更多的同类,自己留在他身上的气息也并非万无一失。
除了把他也变成鬼外,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而且,成为鬼这件事在他眼里百利无害。
不用五谷轮回、不用再被觊觎、没有生老病死、对于讨厌的人也可以自由报复、没那么多条条框框的束缚…
最重要的是!也可以永远和自己在一起了!明明他一开始就是想这么想的!
陆弈雪本来就是自己的所有物,这样也更加一了百了。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好像开始在意起陆弈雪的想法了。
他和自己说他不想死。
他有些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明明他在这个世界上也了无牵挂。除了学习,从没见过他在意起什么东西。
气氛一下子沉寂下来,两人都没再说话。陆弈雪低头扣着手指,还在想自己二拒同桌会不会让他觉得难堪或者是伤心。
可自己真的不想拖别人下水。
就在这时,沉默半晌的连子钦终于想通了事情的关键。
陆弈雪这么抗拒,一定是因为,他不了解做鬼的好处。
人鬼殊途,认知有别。
或许自己可以循序渐进地引导他,让他慢慢接受死亡。
那是一个很亲切可爱的词。
他有信心。
毕竟人早晚都会死,提早一点又有什么不好?还能给自己省去许多麻烦,不用让自己在时刻看着…
陆弈雪一定可以理解他的,他只需要再多花一些时间和耐心。
日后他一定会感谢自己曾经反反复复的退让。
死亡,才是他真正的归宿。